在龐統的固有印象裡,茫茫黑山定然是窮山惡水,纔有諸多賊寇藏匿其間爲禍百姓。
然而進入黑山之後,他才發覺並不是想象中的樣子。
山間的道路七彎八繞,不是在上山坡就是在下山坡,讓龐統十分不習慣。
但一路所見,好多路段都有苦役在士卒的看管下平整拓寬道路,使之能夠讓車馬順利通行。
這些苦役身上衣着破爛,有些人身上更有刀疤箭痕,一看便知是俘虜的賊人。
龐統發現,雖說有士卒看管,但士卒與苦役的比例相差很大,一個士卒起碼要看管二三十個苦役幹活,但這些苦役們卻並沒有尋機逃跑,也少有人偷懶怠慢,大多是埋頭默默幹活。
他不免心想這些賊人俘虜怎就如此溫馴,這還是曾經到處燒殺搶掠的黑山賊?
在一次中途休歇的時候,龐統把心中的疑惑問了一個低級軍官。
那軍官十分客氣地答道:“好叫君子知曉,這些俘虜都被一一甄別過,那些桀驁不馴爲惡多端的都被區別對待,押送去了礦場等封閉區域做苦工,而這些能放出來修路的都是賊人中比較老實,爲惡較輕的。”
“且將軍特意吩咐過,對待這些俘虜不得無故打罵,要令他們吃上飽飯,要向他們宣導做人的道理,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對於那軍官的話,龐統將信將疑,找到一個機會後,又問了問幾個正在歇息飲水的苦役。
苦役們倒也實話實說道:“也不是沒人逃啊!一開始逃跑的人還不少叻,不過這窮山惡水的又能跑去哪裡,出山的道路都有關卡,沿途還有很多巡梭的士卒,難不成躲進山裡做野人麼?”
“官兵還會派人搜捕逃人,若是被抓回來,可就沒有那麼好過了,不但要被鞭打,還聽說都被送去了礦場,過那無天無日的生活。”
“更何況,如今雖然幹活辛苦些,但好歹能吃上飯,甚至比以前在山寨裡吃得還好些,那些官兵雖然看上去兇,但不會無緣無故打殺,比在山寨裡還活得像人一些,又幹嘛要逃呢?”
“俺們當年也都是日子過不下去了才當賊,如今能過下去,誰又願意當賊呢?”
是啊!能過活下去,誰又願意當賊呢!
黑山之間多是嶙峋的怪石與茂密的森林,平緩寬敞的谷地稀少,然而這些稀有的谷地卻十分適宜耕種。
因爲黑山之間大大小小的溪流衆多,絕對不會缺水,附近山林裡更有經年累月積存的鳥獸糞便,可以挖掘來肥田。
他們所經過的幾個谷地裡就已經新建了好幾個屯田堡寨,或是經營賊人們已經開墾出的田地,或是在較爲平緩的山坡上新開墾田地。
若是在過去,這種行爲自然不可能發生,誰又會冒着生命危險來到山谷裡開墾田地,即便是有所得也都會被賊人們掠奪而去,簡直吃力不討好。
然而現在卻沒有這種擔心,一些來自其他地方的流民以及一些被甄選出來的賊人被組織起來。
顏良承諾他們,只消安心墾殖三五年,按照規定服役,無論是流民還是賊人俘虜,都可以分得田地,入爲本地民籍。
除開這些適宜墾殖的谷地,原先山上大大小小的賊寨也被改造成坡田,雖然山上水資源未必足夠,但也能種上不太用水的黍稷和菽豆。
而在山溝山腳高低不平的地方,也都栽種了不少桑麻,可以用來製作衣被禦寒。
二人沿途所見,到處都是忙碌着開墾經營的場景,一點都看不出就在兩個月前,此處還是戰鬥激烈的戰場。
在虎頭山下,二人遇到了前來迎候的夏侯衡。
其實二人的行蹤早就有職方掾的人一直留意,更有沿途的士卒提前通報。
夏侯衡知道顏良十分看重仲長統,哪裡會怠慢,卻不知道與仲長統一起來的人更被顏良視爲當世美才。
三人打過一番招呼後,夏侯衡引着二人上山。
一邊走,夏侯衡還一邊介紹着那場激烈的攻防戰。
這場戰事如今在常山廣爲流傳,前些時日二人都已經聽過好幾回,不過哪裡比得上親臨當日的戰場那麼直觀。
仲長統不預兵事,只是聽個熱鬧,但龐統卻每每提出一些兵力調度戰術運用上的問題,讓夏侯衡都需要花費一番心思才能一一應對。
甚至於,龐統對於顏良派人堵截幷州兵營地也有不同看法。
他倒並不是認爲防範幷州兵不對,而是認爲花費數千兵馬去防備並不值當。
若是讓他來安排,便會派人督促幷州兵出戰,讓他們去迎擊虎頭山正面殺下來的黑山賊。
若是幷州兵能夠取勝自是最佳,即便幷州兵不能取勝,也可以極大消耗黑山賊的銳氣,極大減少常山自身兵馬的損失。
若是幷州兵不願出兵殺賊,更是坐實了他們與賊人交通的嫌疑,也可以趁亂引黑山賊來到幷州兵營壘方向,讓他們兩相廝殺,然後再把幷州兵與黑山賊一股腦兒給解決了。
對於龐統信口道來的“妙計”,仲長統自然聽得目瞪口呆,夏侯衡則絲毫不敢接茬,心想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竟然能想出如此狠辣的計謀。
不過夏侯衡仔細一尋思,這妙計果然是妙啊!
如高幹這般吃裡扒外的傢伙就應該一鍋端了,免得下次在禍害自己人。
因爲龐統出的妙計,夏侯衡與他聊得十分投契,把他引入寨中設宴款待。
昔日的飛燕寨如今早改了名,稱之爲安業寨,取安居樂業之意。
在軍事安排上,張燕原先控制的地盤被一分爲三,虎頭山及其以北的區域劃歸上艾營管轄,虎頭山以南至虎尾山這一帶歸陶升的常山典農管轄,再南邊的區域劃歸高邑營管轄。
然而這三片區域的民政事務卻被盡數劃歸了上艾縣管轄,一下子把上艾縣管轄的區域擴大了兩倍有餘。
如今虎頭山區域內的軍事安全工作由夏侯衡這個新提拔的副軍候負責,而民政墾殖之事則由上艾縣新任的主簿蔣德負責。
雖說蔣德只是個主簿,但管轄的區域遼闊,手裡的權限簡直不亞於等閒一個縣的縣令。
他受顏良看重,被縣長朱淮委以重任,渾身充滿幹勁,時常一出去巡視就是好幾天,衆山谷間方纔有如今的氣象。
當二人來到安業寨時,蔣德並不在寨中,不過寨中衆多文吏仍舊在忙碌地工作。
夏侯衡將二人引至自己的居所,一進屋,龐統便被屋內正中央一個巨大的木盤所吸引。
木盤上用泥沙捏成或高或低的山體形狀,並用不同顏色標註出道路、河流,還用一些木塊標記出營寨、屯田點,用旗幟表示兵力部署,正是這一大片黑山區域的立體地形圖。
用沙或者米臨時表現出戰場示意圖的做法古已有之,不過將其固化細化的做法卻不多見。
這一幅黑山地形圖先經過職方掾的人前期查探,後經過軍中斥候與俘虜賊人的敘述補充,方纔有眼下的成果。
雖然仍十分粗糙,很多地方比例嚴重失調,仍需花大功夫完善,但至少看過此圖就能對附近形勢有了直觀的瞭解。
龐統讚道:“此物乃軍國重器,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啊!”
夏侯衡附和道:“此言極是,我等以前所用地圖往往粗陋難明,行軍時都需要靠軍中斥候偵伺地形,若無將軍特意關矚,在教導營開設地圖繪製科目,也沒辦法制作出眼下這個立體地形圖。”
龐統道:“立體?”
夏侯衡點頭道:“對,立體,將軍便是如此說的,我以爲是山川河流道路城寨皆能立於圖上,使之具體而微。”
龐統稱讚道:“具體而微,妙哉斯立體地形圖。”
夏侯衡彷彿爲了炫耀一般說道:“此圖因製作時間尚短,故而粗陋不堪,若是你去到將軍府邸看到常山地形圖,那真是具體而微纖毫畢現,上邊的城池都精心雕琢,城牆有多長多高,有幾個門都一一呈現,各地鄉邑亭舍無一錯漏,山丘河流農田樹林亦用不同顏色標註清晰。”
龐統聽得眼中大放光芒,說道:“有機會自當仔細觀摩。”
難道遇到一個知音,夏侯衡也忘了飲宴之事,而是拉着龐統在地圖前指指點點道:“龐君你看,此處,此處,還有此處,是黑山西側入山要道,我都已經各安排了一屯士卒據險而守。”
“在關卡之後五里之內,都安排有哨所可以通消息,十里之內,都設有屯田堡寨,若見到警訊,能迅速派屯卒前往支援。”
“而我所在的安業寨,距離此三個關卡距離都在三十到四十里路之間,沿途的道路正在加緊拓寬,待拓寬完成後,只消一個多時辰,我便可以率此處精兵往援。”
“若有敵膽敢從西側而來,我定叫其有來無回。”
龐統隨着夏侯衡的指點,仔細觀察發現果然如夏侯衡所料,三個關卡的設置都相當合理,不是在兩山相夾的狹道,就是河流上的淺灘渡口。
不過龐統仍挑刺道:“若賊人以數千兵馬擇一路強攻,迅速攻破你佈下的關卡,又待如何?”
夏侯衡不以爲然道:“數千兵馬?不可能,張燕已亡,隨其子逃逸的部衆至多也就數百,能找一個地方苟活下來就難能可貴了,怎能擁衆數千?”
龐統道:“若攻來的不是黑山賊,還是其他兵馬呢?”
夏侯衡先是一驚,繼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其他兵馬?你可是說……?”
龐統微微一笑,也並不說出具體是誰。
在場的誰都不蠢,仲長統道:“你二人可是說高幷州?其人雖與顏府君有了齟齬,但應當不會行此敗德妄爲之事。”
夏侯衡不以爲然道:“此人縱放賊人逃脫,其心可誅也!”
龐統仍是微笑道:“俗語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若真有此一日,軍候將如何處置?”
夏侯衡思忖片刻道:“若真有如此一日,我自當下令各關卡、哨所盡數撤回,甚至放棄各屯田堡寨,將士卒、屯民盡數歸入幾個大型堡寨據守待援。”
“以堅壁險寨消磨敵人的銳氣兵力,待將軍發兵來援後,兩下合擊,一舉殲滅來犯之敵。”
“啪啪啪!”
龐統大笑拊掌道:“軍候行事果決,實有大將之風,日後必能封侯拜將,前途似錦!”
仲長統也笑道:“你二人一爲將才一爲謀劃之才,或可搭檔建功立業啊!”
夏侯衡道:“龐君見識卓絕,遠超於我,我豈敢與之共列?”
龐統謙虛道:“一些書生淺見,貽笑大方,倒是軍候年紀輕輕就已經積功至此,拜將可期。”
夏侯衡慚愧道:“什麼積功,不過是跟在將軍身邊學習罷了,只可惜尚未學得將軍本領之萬一。”
在井陘道上,龐統曾聽仲遐說跟在顏良身後效力,眼下又聽夏侯衡說跟在顏良身邊學習,二人言語中對顏良的崇拜之情溢於言表。
還不止是軍中的年輕將校,便是在各地官署中的官員,如崔琰這般的名士也對顏良推崇備至。
在六山學院中,上至山長張臶,教授崔虞、樊阿等人,以及大把大把的年輕學子都把顏良視爲標榜楷模。
甚至他沿途而來所遇到的本地百姓,遷徙屯民,甚至一些被俘的黑山賊苦役,都對顏良發自內心的敬佩。
似乎,在常山境內,對於顏良的個人崇拜已經成爲了一種普遍現象。
這是有多大的人格魅力才能做到如此地步,上至官吏士人,下至販夫走卒,俱都交口稱讚。
在龐統的腦海裡不由浮現出那高大偉岸的身影,那威猛剛強的面貌,又不失寬和待人的態度,那鏗鏘有力極富煽動力的言語,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王霸之氣。
此真人主氣象也!
就在龐統有些出神的時候,堂外突然傳來急報聲。
“報~~~~~~!”
“度遼將軍、常山相顏,禮闢襄陽龐統士元爲從事中郎,令接文之時即刻前往元氏參贊要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