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錢糧方面,如今的討逆營可能是全河北最爲闊綽的部隊。
今年南下的所有河北軍部隊裡,基本上都要靠遠程供輸糧谷,而千辛萬苦打下的白馬、燕縣、酸棗、原武、陽武等城基本上只餘下一個空城。
曹軍的堅壁清野工作做得很到位,別說錢糧,就連人口都能遷則遷,不肯留給河北軍。
而唯獨顏良的討逆營是個異類,雖然打白馬沒撈到丁點兒好處,但自從率領偏師進入陳留之後,打了曹軍一個猝不及防,接連洗劫了平丘、長垣、冤句、離狐、句陽、鄄城、廩丘、範縣、東阿九個縣城,將各縣的庫房給搬了個一乾二淨。
討逆營入兗州的時機十分討巧,正是八月,距離秋收才過了不足一月,曬乾的夏糧剛剛入庫,還沒來得及轉運給曹操前線,就被顏良給截了胡。
討逆營在這些郡縣裡,還不僅僅是洗劫了庫房,顏良一路上打着爲黔首百姓伸冤的崇高名義,對各縣中爲惡不悛的土豪劣紳採取無產階級專政。
對那些惡跡斑斑,查有實證的地方大族,直接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反正槍桿子在顏良手裡,滅掉一小撮人取悅一大羣人的買賣做起來眼睛眨都不眨。
但顏良也不敢把事情做絕了,對於那些名聲尚可的宗族並不敢輕舉妄動,而是打一棒子給根胡蘿蔔,採取敲打與安撫相結合的方式。
這年頭,絕大多數的宗族總會有些違反律令的事情,只是這些事情可大可小,原本宗族就佔據了郡縣中的關鍵職位,甚至敢於架空郡縣長吏的權利,哪裡會有人去嚴加計較。
但外來戶顏良就不一樣了,在臨時軍管之下,郡縣宗族只分爲兩種,那就是親附自己的和忤逆自己的。
但凡被殺雞儆猴嚇着了,然後主動示好,獻出錢糧的那就前事不論,還可以被授予郡縣之中的臨時職務。
而那些不肯投附的,只要有些許惡行,便會被無限放大,更或者扣上個附逆曹賊的名義拿下。
光是搜刮各縣庫房,以及抄沒土豪劣紳,再加上識相的地方大族獻來的錢糧,討逆營已經吃了個腦滿腸肥。
但顏良更有一番騷操作,他抄沒了當地土豪劣紳之後,其中最爲值錢的資財非是金銀財寶和大筆的糧秣,而是鄉紳們名下的不動產。
陳留、濟陰等郡乃是中原最爲肥沃的田地,膏腴兩天每畝至少值萬餘錢,而那些佔地廣闊建造精美的宅邸,一座座也值幾十萬錢到百餘萬不等。
按說這些不動產在和平年代絕對是傳家的祖業,其他人絕難輕易獲得。
當今之世,軍閥們攻佔下城池後的常規操作,無非是把田宅佔爲己有或者賞賜手下有功將士,袁大將軍在原武、陽武亦是如此爲之,顏良在陽武城中都分到一座不小的宅院。
可顏良罰沒了這些田土和宅邸後,卻並未採取這樣的常規操作,而是以籌集軍資爲名義進行打折銷售。
面向的銷售對象也很講究,乃是那些主動投獻示好的地方大族,凡是越早投附討逆營,在攻取、治理中出力越大的,則享受的折扣也越大,有些資產甚至低至五折以下。
眼看着平日裡難以獲取的良田美宅如此物廉價美,那些地方大族哪裡能不動心。
而且當時的戰局形勢對河北軍極爲有利,不但袁大將軍在官渡壓着曹孟德打,顏良更是在兗州幾次三番大敗曹軍諸將,鬧出好大的聲勢。
這些地方大族們在權衡了利弊之後,便有人從討逆營手中贖買下了被抄沒的田宅,而一旦有人開始下手後,其餘大族也不甘落後,將這些不動產瓜分殆盡,把這人血饅頭啃得津津有味。
從表面上看,這些地方大族佔了極大的便宜,以極爲低廉的價格獲得了平日裡有價無市的田宅,而只是付出了金銀銅錢布帛糧食等浮財。
按照他們的邏輯思維,有了大片良田,在秋季的時候播下一季冬麥,到春季就可以打上一季糧食。
雖然有錢的人家都還是喜歡吃粟飯,但麥子磨成粉後無論是做蒸餅(饅頭)、湯餅(抻面)、胡餅(芝麻燒餅)、髓餅(以髓脂、蜜和麪製作的烤餅)、截餅(用純乳溲麪製作的烤餅)、索餅(刀切面)、燒餅(肉餡餅),都是一種不錯的美食。
小麥粉做成的餅此時在南方還不多見,但在北方已經是極爲常見的主食,傳聞裡孝靈皇帝劉宏就最喜食胡餅,這些都是閒話暫且不提。
但是,這些瓜分人血饅頭的地方大族萬萬沒有想到,不過一兩個月,河北軍便在官渡大敗,而他們剛剛買下的田宅還將長時間處於戰爭前線。
這時候地方大族們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顏良已經帶上各家各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錢糧一路北上,丟下那個爛攤子不管。
最後算算總賬,拍賣罰沒不動產的所得的錢糧資財,比之抄掠的各縣庫房有過之而無不及。
顏良光是通過這場戰爭發的戰爭財,就足夠他手下的萬餘人開銷個好幾年。
在官渡大戰還在進行的時候,在兗州就有無數役夫和舟船將搜刮來的錢糧轉運至白馬,一部分就地屯儲,另一部分繼續沿清河與漳水北上,運到鉅鹿郡下曲陽顏良的老家。
就在如今,白馬城中還有千餘討逆營將士以“養傷”的名義在那邊暫駐,配合着縣尉陳光看押錢糧,順便分批分次地武裝押運糧船北上。
所以說,從短期來看,顏良手中十分寬裕,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徵募些新兵完全不在話下。
但是顏良深知若是隻有出沒有入,即便是金山銀山也會被坐吃山空,所以時時刻刻都在盤算着如何可持續地獲得進項。
在鄴城的時候,通過查閱籍冊分析,黑山軍已經從流寇轉而向收取過路費的坐地路霸發展,而沿山各郡縣定會有許多商賈與黑山賊暗通款曲達成默契。
若是顏良狠狠心把這些商賈打殺抄沒了一批,倒是能獲得不少資財,但這樣做的後果也很嚴重。
首先這些商賈雖然社會地位不高,但錢財可通鬼神,與地方豪族乃至於官吏的關係非同一般,很多更是高門大族的代理人。
顏良這一回來到常山可與去兗州的情況大不一樣,他在兗州乃是外客,可以隨心所欲的放手施爲,顧忌的東西也少,可是在常山乃是本州,更與下曲陽老家比鄰,這吃相可不能太難看了。
顏良可是打算把常山國發展成自己的根據地大本營,從而爲今後的發展鋪平道路。
所以他在趙國與趙國相陰夔商議的時候,也只是提議先宣諭禁止郡國士民與黑山賊溝通,待到有人知法犯法之後,再處置那些見利忘義的不法商賈。
其中還有一個原因,讓顏良顧忌頗深,乃是他在鄴城時與田豐談及此事時,田豐用《呂氏春秋》中的一句話來告誡他。
“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
雖然天下四民,士農工商中商人的地位最爲底下,每朝每代多有禁商抑商的氛圍,但如田豐這等有識之士都明白商賈的作用不可或缺,而顏良有後世閱歷見識,更明白商業對於社會經濟的發展有不可磨滅的作用。
如果一味打壓商賈,則會令地方上的經濟陷入一片死水,那就得不償失了。
在這一路之上,顏良把如何促進常山國中經濟的命題下達給手下的一種將吏幕僚,讓他們一起建言獻策。
雖說大多數建議沒什麼可行性,但還是有那麼幾條看上去有操作的可能。
到了真定之後,除了訓練士卒,徵募新兵之外,顏良反覆召開如何提振經濟,擴充財源的會議,與會的人都是他手下比較有腦子的,比如隗冉、昌琦這等只會帶兵的武夫則一概沒叫上。
參與建言獻策的張斐、顏貯、陳正、田燦、劉劭、時苗、張揖、沮輝等人都是時下傳統思維的士族出身,他們所提的建議也並未超越時代的樊籠,繞來繞去最後還是主要集中在鹽、鐵、酒等三項商品之上。
關於這三項消費品之中,鹽是百姓日常生活的必須攝入商品,鐵是打造農具、炊具、武器的必要材料,酒則是用糧食加工的高端消費品,三類商品都有巨大而廣闊的市場。
具有強權的政府想要快速斂財,把目標定在這三項商品上無疑是最佳的選擇,而這在歷史上也有廣泛的例子可以遵循參考。
春秋時期齊國管仲就提出的“官山海”政策,對鹽和鐵一起實行專賣,使齊國成爲中原霸主。
秦商鞅變法,控制山澤之利,也實行鹽鐵專賣,奠定了秦國一統中原的經濟基礎。
漢初開放民營,使經營鹽鐵的商人富比王侯,但朝廷財政卻捉襟見肘,直到漢武帝時期,因進擊匈奴的需要,漢武帝接受了桑弘羊的建議,實行了鹽、鐵和酒的國家專賣制度。
雖然,漢武帝在晚年發佈《輪臺罪己詔》,對超出反擊匈奴範圍的過度的軍事征伐有所悔悟,轉爲更爲和平的政策,但直到漢昭帝時期,對鹽鐵酒的專賣制度仍舊沒有廢止。
這其中的緣由自然是因爲其中的利潤極爲豐厚,讓嚐到了甜頭的政府機關遲遲不願放棄到手的肥肉。
而社會上各個階層都對官府把持此等厚利不放而愈發不滿,所以引發了在中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大辯論“鹽鐵會議”,在漢昭帝的主持之下,以賢良文學爲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爲另一方,就鹽鐵專營、酒類專賣和平準均輸等問題展開辯論,最終產生了《鹽鐵論》這冊影響力極其深遠的恢弘鉅著。
最後達成的協議便是廢止了政府對酒業的壟斷,並部分取消了鹽鐵專賣,這與後世大天朝的一項政策十分相似,便是“國退民進”。
當時的舉措十分有進步意義,從國家將財富聚集往藏富於民的方向開始轉變,也確立了一項準則,那便是政府只能以適當的稅率收稅的形式、而不是經營一般性商業的形式獲得提供公共物品的資源。
也就是說,政府不能既當裁判又當運動員,一方面要收稅一方面自己來賣貨,還不允許其他人一起賣。
這個準則放之各朝各代都非常適用,當然,這不包括戰亂年代。
而如今,中原各地戰火紛飛,常山國又深受黑山賊滋擾,經濟十分貧弱,想要供養足夠的兵馬去剿滅黑山賊,勢必要巨量的錢糧。
河北原本財大氣粗,若是用以專心應對黑山賊,倒也不愁錢糧,但袁大將軍最爲關切的目標乃是曹阿瞞,沒有第一時間去搞定張燕這個頑固的惡疾。
經歷了官渡戰敗後,河北元氣大傷,又在司兗之地與曹軍拉鋸攻戰,哪裡還有多餘的錢糧供給常山國擴軍備戰,這也是常山長史辛毗反對顏良擴軍的理由。
在顏良麾下一衆幕僚的商議之下,覺得如今提出鹽鐵酒的專營專賣正當其時,州中缺錢,地方上積極自籌乃是爲州中分擔壓力,這手段嘛自然也需要因時就勢。
顏良手下的幕僚們大都是青壯派,俱都是有所作爲之人,所以敢於提出會得罪一大批人的鹽鐵酒專營專賣。
但幕僚之中,關於到底是專營還是專賣,也產生了內部分歧。
一部分人主張專營,即由官府來負責售賣,將高額的商品稅直接加到商品價格中去。
另一部分人主張專賣,即由官府指定幾家商賈來負責售賣,收取專賣許可費和高額商品稅。
兩方人各執己見,無法達成共識,最後還是顏良拍板決定了以專賣制度爲基調來運作。
在當下的環境下,兩種方式都可取,也說不上孰優孰劣,只是顏良覺得既當裁判又當運動員可能滋生出更多的腐敗,也不利於商業的發展。
顏良還有一重考慮,那便是鹽鐵酒專賣勢必會得罪一批人,若是得罪了所有的商人並他們身後錯綜複雜的關係,則這個制度是否能夠獲批仍未可知。
既如此,還不如打壓一批拉攏一批,將利潤分潤與部分商人和他們身後的高門大族,來爭取推動這個制度能夠順利獲得批准。
顏良也可以通過推動並掌控這項制度的執行,來與這些勢力強大的本地士族達成利益共同體,這纔是最爲隱蔽,也最爲有價值的收穫。
那啥大大不正在提倡“推動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雖然顏良暫時還沒有如此偉光正的追求,但不妨先定一個能達到的小目標,比方說“推動共建冀州利益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