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200年)十月十四日,立冬,司州河南尹陽武城。
前些時日已經漸漸清寂下來的陽武城,今日裡卻熱絡非常,不停有穿着戎裝的將士們從南門與西門入內,有些身上掛着彩綁着細麻布。
城中的普通士卒和低級軍官大都表現得如釋重負,對於能夠在大敗之中安全回到陽武,都感覺十分慶幸。
但中階以上的將校和文臣卻與普通士卒的心態完全不一樣,雖然僥倖逃得一命,但這一場離奇的大敗,總需要一些人出來承擔責任,只不知道這根大棒會砸在誰的頭上。
無論是尋常士卒還是將校、文臣,他們對於巨大優勢之下竟然一敗塗地都感到十分難以理解和接受。
只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歷史軌跡上,這一場大敗還要慘烈幾倍,袁紹、袁譚父子一路北逃直到渡過黃河回到黎陽大營才定下心,曹軍在此戰號稱斬首七八萬,可見有多麼慘烈。
正是因爲顏良這隻蝴蝶撲扇着翅膀,顏良、文丑都在之前的戰鬥中保住了性命,二人都在這場力挽狂瀾的大戰中有極爲出彩的表現,且張郃也因爲顏良的勸誡而迷途知返,未能投入曹阿瞞的麾下。
此消彼長之下,使得這一場敗局總算保持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袁大將軍在昨天入夜時候,在濟水南岸碼頭得知前線的曹軍被順利擊退,原本強自支撐的一口氣鬆了下來,整個人便有些虛浮險些摔倒,衆人大驚之下立刻護持着他渡河回到陽武城中。
而顏良、文丑、張郃衆將卻並未第一時間渡河,他們在離開濟水碼頭的五里之外紮營,一方面是爲了在濟水南岸保持兵力繼續牽制曹軍,另一方面是方便收攏救援潰散的敗兵。
休息了一夜,袁大將軍的身體稍稍恢復,便下令衆將全數回到陽武城中,要檢討此戰的得失。
得到命令的衆將正在往陽武城趕,這其中最爲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從濟水南岸趕回來的顏良、文丑、張郃三將。
明言人都看的出來,若非是此三將在南邊力敵曹軍,此戰的結局絕對要更加糟糕。
被衆人翹首以盼的三將坐了同一條船從南岸渡河,下船之後也是並駕齊驅往陽武城而來。
沿途的巡兵守卒看到三將聯袂而至,俱都肅立一旁朝三將行禮致意。
可以看出,這些士卒對三人的尊敬乃是發自真心,絕非是爲他們的威名所懾。
由於此刻仍舊在戰時,三將依舊是頂盔摜甲絲毫不得輕忽,兵器也掛在馬鞍之上。
行在最中間的是文丑文伯屈,他的衣甲之下許多地方都綁着細麻布做成的繃帶,昨日休兵之後,醫者細數他身上的新傷便有二十餘處,幸好都不致命,但也着實讓人心驚膽顫。
誰料僅僅過了一個晚上,這廝又像是沒事人一般,聲音也極爲宏亮,若非是顏良立勸,怕是他大清早的就要和顏良飲上一壺。
原本文丑是不願走在中間,說什麼此戰顏良居功至偉,當行在中間。
但顏良一句話就給他堵了回去,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袍澤,講什麼功勞不功勞的太也無趣,往日如何今後還是如何,三人之中文丑最長,自當行在中間。
文丑素來是大咧咧的脾性,不會裝模作樣,被顏良一勸便笑呵呵着應了。
此刻即將要跨入陽武城門,顏良見走在另一邊的張郃始終有些心不在焉,便道:“儁乂可是在想一會要討什麼賞賜?”
張郃苦笑着道:“談什麼賞賜,只消不受責罰,便已經謝天謝地。”
顏良知道他擔心什麼,便開口胡謅道:“儁乂何言於此,儁乂得知曹操從東邊襲營,親率部伍前往阻攔,卻不敵曹軍勢大,只得固守萑苻澤一帶,與我會合後併力北進,大破曹軍,所建功勳着實不小,切莫妄自菲薄。”
“這……?”
張郃畢竟是專注於戰陣的老實頭,非是那種整天勾心鬥角的老陰逼,聽顏良這麼瞎掰,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顏良見張郃的反應錯愕,嘿嘿一笑道:“我看儁乂也不善言辭,若是大將軍在軍議之時問起,便由我代爲陳述吧,儁乂與伯屈兄只消隨着我的話頭稍加補充便可,如何?”
張郃在一旁還沒答話,文丑就先說道:“好!我是粗人一個,也說不利索,正好由立善代勞。”
張郃想了想後,說道:“只怕放曹軍出官渡城北上之事,不好含混。”
顏良渾不在意地道:“那是高覽這廝做下的好事,此僚如今已經臨陣叛向了曹賊,着實該殺!”
“那……我麾下將士中怕是有人會說些旁的話。”
顏良左右看了一看,放低了聲音道:“儁乂,你且細思,你麾下將士跟着你出生入死,難道是願意背上臨陣而退的惡名麼?”
“曹軍自東面來,你率部穿過萑苻澤去阻截乃是正理,如果將士們沒有想明白你先前所下的命令,那你務必得讓他們想明白。若是有人還想不明白,或者想說什麼渾話,怕是你麾下將士們都不會答應吧?”
“再說了,你率部與我並肩殺敵,擊退曹賊,乃是所有將士們有目共睹。將士們欲彰榮耶?欲受辱耶?你不爲了自己考慮,也得爲麾下將士們考慮一二吧?”
被顏良一通數落,張郃也想明白了其中關竅,不由在馬上向顏良拜謝道:“多謝立善兄爲我指點迷津,郃沒齒難忘。”
“哎~!都是自家兄弟,昔日我主動提出偏師出兗州,儁乂不也鼎力相助麼?再說旁的就見外了。”
文丑不知道昨天的細節,聽他二人貌似話裡有話,但他本就不是喜歡費腦子尋思的人,見二人客氣來客氣去,便道:“立善說的是,你我兄弟並肩禦敵,合當同進共退。”
張郃又拱了拱手道:“謹遵二位兄長之意。”
張郃也不是蠢人,知道顏良所說的方案或許是目前最爲合適的說辭,便叫過一個隨從仔細吩咐了幾句,令他回南岸營中將這番說辭曉諭部衆。
當三人進入城中,得了消息的一衆將領、臣僚俱都主動站在道邊與三人打招呼。
在這場大敗的背景板裡,唯有三將拼死卻敵算是大的亮點,再有就是沮授、蘇遊、審氏兄弟、辛評、文浦等人,明擺着這些立了攻的人將會得到大將軍的重視,早些聯絡下感情,一旦有什麼事情也好有人幫着說說話。
張郃還在想着心事心不在焉,文丑依然是那般神在在的樣子,反倒是顏良一路笑呵呵地與衆人打招呼。
仨人進城之後,到並未第一時間去到充作袁紹行轅的縣寺,因爲袁大將軍昨日受驚顛簸,當場吐了血,雖然如今已經好了一些,但仍舊有些反覆,醫者正在爲他問診。
陽武城中的百姓基本被曹操遷徙殆盡,之前經過此地時,縣寺周遭的一些宅地便分別賜予了一種文臣武將,仨人便也就各自回到各自的宅第中等待召見。
不料顏良剛剛進到自己的宅第中,連屁股尚未坐熱,就有人找上了門來。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顏良的老朋友,老合作伙伴,糧官主事韓南。
韓南字儒伯,四十來歲,乃是冀州常山國人,早些年在常山國中擔任主簿,但畢竟不算是高門出身,沒安排上孝廉,所以仕途上的成就也就有限得很。
倒是袁紹主政河北後,韓南很積極地投附了袁大將軍,累遷幾次,做到了一縣之長。
這次南下大戰,大家都認爲是撈軍功的良機,韓南很是出錢託人,才混上了糧官主事這麼個濁吏中的肥缺。
入了軍中後,韓南對袁紹幕中臣僚自然是小心孝敬,食物酒水有求必應。
當然,堤內損失堤外補,也有諸多中低軍吏們要託他多供應點酒食,讓韓南少少地斂了些財。
而在這一回南下時,韓南手上最大的主顧便是顏良,在黎陽時一出手就是幾個金餅子,而在酸棗時,更是好大胃口開口就要五十萬石糧。
而這一回,韓南便是爲了那五十萬石糧而來。
原本韓南是打算問顏良早些討回那五十萬石糧,當初說好是借一個月,可如今烏巢被焚燬,眼下所有將士們的軍食無着,不由得韓南不打起小心思。
但在入了陽武城後,韓南從衆人口中聽聞顏良在昨日立下的赫赫戰功,說是力挽狂瀾也不爲過。
所以,韓南便有些擔心,顏良是否會應承他的請求,甚至於顏良若是反悔不承認,那又該當如何是好,畢竟當日顏良寫下的借條早就遺落在烏巢糧倉裡燒成飛灰了。
韓南心中忐忑,但這一回顏良卻沒有擺譜,立刻讓他入內。
“末吏韓南,見過討逆將軍。”
韓南規規矩矩地在堂前拜見,顏良很客氣地說道:“原來是韓主事大駕光臨,快快請坐。”
雖然韓南和顏良的PY交易做了好多回,但以往多是顏枚代替顏良出面行事,韓南還是頭一回正兒八經地拜謁顏良,他不由悄悄打量高坐牀榻之上的顏良。
只見顏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但沒有傳說中的霸道,倒透着一股和煦,讓韓南稍稍安了些心。
“將軍,末吏此來,乃是……乃是……”
顏良見韓南說話吞吞吐吐,早就猜到了他的來意,便說道:“韓主事此來,可是爲了先前借糧之事?”
見顏良把話說穿了,韓南心頭一陣輕鬆,便應承道:“正是,正是,是末吏冒昧了,還望將軍莫要見怪。”
顏良先前是以防萬一,想着萬一烏巢被燒燬了,還能保下五十萬石糧食,那什麼讓東郡遷徙之民安心都是編造出來的理由。
果不其然,烏巢還是被燒了,那這五十萬石糧食算是憑空爲河北軍省下了,顏良倒也從未想過據爲己有這等事情。
但此刻被韓南鄭重提起,他便想着如何用這五十萬石糧食來賺取更大的好處。
當下顏良便不直接回答韓南的請求,轉而問道:“韓主事是何時來到陽武,與誰人一同前來的?”
韓南答道:“是今日早間來到,與淳于將軍一同前來。”
韓南說到淳于瓊,語氣中便有些黯然,誰都知道淳于瓊此番鑄下大錯,連帶着韓南這等駐紮在烏巢的軍吏或多或少都會受到牽累。
顏良問道:“烏巢那邊情形如何?”
韓南雖然不是負責軍事的將校,但對於這種比較簡單的事情還是知道,答道:“糧倉幾乎被焚燬殆盡,哎~~~!”
“那人呢?”
“收攏回來三千多人,這其中還包含軍司馬趙叡的數百人。”
趙叡出了東門向顏良求援之事已經傳遍了烏巢,非但無人責怪其臨陣脫逃,反而對他搬來顏良這股救兵多有稱讚,故而韓南有此一提。
而顏良想的是,淳于瓊萬餘護糧兵,只餘下了三千多,還真是敗得慘極了。
若是不出意外,淳于瓊將被袁紹當作此戰最大的替罪羊背鍋俠,誰讓他連烏巢都守不牢,導致軍心潰散。
這一回,就算是淳于瓊資格再老,輩分再高,什麼袁大將軍昔日友人,西園八校尉的根本就不管用。
但顏良卻生出了些別樣心思,他與淳于瓊往日裡不過是因爲元老派與少壯派互相看不過眼,並無深仇大恨,也沒什麼明顯的矛盾。
這一次馳援烏巢,雖然沒能救下糧草,但好歹救下了淳于瓊一命,乃是大大地有恩於他。
故而淳于瓊在烏巢見着顏良之時,那態度便大爲和緩。
好不容易讓淳于瓊這個老頑固欠了自己的恩情,若是他就此被罷黜,雖然顏良不會因此有什麼損失,但肯定也得不到好處。
反過來想,若是淳于瓊能夠僥倖不被罷黜,或者說不被貶得太慘,或許他日還能對顏良有些幫助。
假設需要花費很大的精力去拉淳于瓊一把,那顏良自然沒有興趣,但眼前正好有一個機會,可以順手提攜一把,倒也不失爲一舉多得的妙策。
想定了主意後,顏良便笑着對韓南道:“韓主事,有一事還須勞煩你一次。”
韓南聞言立刻跽坐而起,向顏良拱手道:“將軍但有吩咐,末吏一定效勞。”
顏良說道:“也無甚大事,只是要韓主事代我向淳于將軍帶個話。”
當下顏良與韓南仔細交代了一番,聽得韓南那是眉頭連連上挑,禁不住臉現喜色頻頻頷首,最後更是避席拜服道:“將軍仁厚,末吏定會將話代到,末吏先代淳于將軍謝過將軍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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