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成陽正如同仇升所言,朝廷委派的縣令、丞、尉俱是掛名而已,真正說話算話的純是仲氏族人。
但仲氏族人並無什麼野心,又十分恪守禮制,即便在漢帝西走,中原板蕩之際,亦盡力輔佐縣中長吏,保全這一片富饒樂土。
故鉅鹿太守仲?如今雖然還健在,但已經年逾古稀,每日裡但在家中休養,只有縣中祭祀堯帝和堯母慶都的大日子才偶爾露面。
而如今仲氏一族的掌舵人是仲?的長子,故莒縣長仲球,仲球雖然官位不高,在中原大亂之前只做了小縣之長,但曹孟德入主兗州後也曾徵召仲球,欲要授其千石令,卻被他拒絕了。
仲球看出世道紛亂,天下的局勢尚未抵定,便不欲出仕,安心在家中做個田舍翁。
仲球與他父親一樣,大多數時候也待在家中注書讀史,縣中事務自然由子侄輩效力。
這一日,仲球在家中讀史,正興味盎然間,自己幾個在縣中任事的子侄便聯袂請見。
召衆人入內後,仲球問道:“爾等因何事匆匆忙忙?”
仲球的兒子仲憲道:“回稟大人,已有確切消息,河北軍昨日兵臨句陽,句陽令等長吏均掛印而去,縣中大族大開城門相迎,而河北軍餘部繼續東進,下一步便是我成陽了。”
自袁曹戰事起後,仲氏便時刻關注周邊形勢,尤其是北邊東郡和西邊陳留郡接連遭逢戰火後,仲氏族人的神經便一直緊繃,唯恐戰火綿延到自己家中。
隔壁句陽縣中也有仲氏的旁支族人在,當縣中發生劇變後,仲氏族人便第一時間往成陽趕,終於在第二天一早將消息送回了族中。
仲球聽聞消息後,卻不像仲憲那麼慌張,反而道:“袁、曹二公紛爭久矣,河北軍入濟陰亦不爲奇。”
仲憲道:“可我聽聞,河北軍入陳留後每每苛待當地大族,極爲囂狂,父親不可不慮啊!”
仲球尚未回答,一旁與仲憲同來的仲棟卻道:“阿兄此言差矣,我卻聽說河北軍所過郡縣,均審理舊日疑案,爲黔首百姓伸冤,其所懲處的皆爲縣中不法豪強,但對平丘毛氏、長垣吳氏等冠族卻頗多禮敬。”
仲憲不服道:“彼輩刀兵在手,欲要如何斷案便如何斷案,旁人誰又敢置喙一二?”
仲棟道:“我仲氏一族自與那些尋常士族豪強不同,縣中上至修堯廟、靈臺,下至疏浚溝渠興修橋樑,俱由我仲氏出錢出糧帶頭爲之。而族中子弟亦嚴加約束,偶有狂悖不法之事,亦有族規家法嚴懲。鄉里百姓提起我仲氏俱都交口稱讚感恩戴德,豈是那尋常人家可比?”
仲憲道:“阿弟此話雖是正理,然河北人畢竟與我兗州人地域殊隔,未必知我仲氏之門風,眼下卻是大軍將至,如之奈何?”
仲棟道:“還能如何?昔年幷州呂布陳兵城下,從祖廷尉君尚能申之以禮義斥退,如今河北軍號稱“討逆義師”,又能耐成陽何?”
仲球見自己長子仲憲和從子仲棟辯個不停,亦有些心煩,用手中竹如意敲了敲案几,制止了二人,說道:“袁公欲與曹公爭的是執政權柄,其手下將士料來亦不會肆意妄爲,我仲氏一族素來恪守禮法,無可詬病,自是不虞。”
“不過兵危戰兇,亦不可不慮,若河北軍果自東來,且效法往日之事,命族中僮客上城助守,並由縣中與族中出些錢糧犒勞其軍,想必亦不會與我爲難。”
“若是河北軍實在不允,定要入城,汝等亦可率家人出城北入雷澤,由老夫留在城中與其應對便是。”
成陽北側有雷澤,亦是中原有名的湖澤之一,乃是成陽附近田地豐美的原因之一,也是成陽人最後的保障。
之前呂布前來的時候,仲氏族人亦畏懼幷州兵,悄悄將一部分族人轉移到了雷澤之中避難,幸而最終呂布還是識趣退走。
聽仲球如此說,仲憲、仲棟並仲球的次子仲侗均跪伏道:“大人自當避至雷澤,由我等應對。”
仲球板起臉來訓斥道:“胡鬧!我一老朽之人,豈能望風走避。且尚未到如此地步,又急慌什麼?且先各安其位,阿先你去縣寺坐定,照看好令君;阿東你去調集僮客,隨時準備助守;阿同你去知會族人,略作準備,以應非常。”
各人正欲聽從仲球安排分頭處置時,突有僕從來報,城西有三騎遠來,自稱要面謁故鉅鹿君。
因着句陽之事,成陽西門早就在縣中授意下關閉了,那三人不得入城,只能在城外遞上門刺拜帖,門卒不敢怠慢,連忙送來仲氏宅邸。
仲球一聽居然是要拜訪自己那久久閉門不出的老父,亦是奇怪,便取過門刺拜帖來看。
這乍一看便大吃一驚,只見門刺上寫着討逆將軍顏良,再看拜帖上寫着鉅鹿顏良代先兄拜謁昔日舉主鉅鹿仲君足下。
仲球把兩片竹牘看完,方纔稍稍心定,心想阿父昔年是掌鉅鹿郡事不假,至於是否舉過顏姓的孝廉亦或是賢良方正等等就未可知了。
這討逆將軍顏良,又從冀州來,多半便是袁大將軍派來兗州的人馬,如今並不提兵臨城,而是投刺拜謁,倒是個知禮數的。
仲球問道:“那來傳信的縣卒還在不在門外?”
僕從到:“縣卒還在等家主的回覆,仍舊在門外等候。”
“喚他進來。”
“諾!”
那縣卒被引進室內,卻不敢往前,只在門口拜伏道:“小人見過仲君。”
“我且問你,門外來者幾人?是何形貌?”
“回仲君話,門外來者三人,皆騎高頭大馬,爲首者乃一昂藏丈夫,年約三十許,另二者一是俊朗少年,一是滄桑漢子,那滄桑漢子着細麻衣衫,另二人皆着錦緞。”
“可有佩戴刀劍甲冑?”
“三人均有佩刀,並無着甲。”
“可有從人?遠處有何異狀否?”
“並無從人,也無甚異狀。對了,那滄桑漢子說話乃是本地口音。”
“噢?本地口音?你可見過此人?”
“倒是不曾,只是略有些面熟,記不得曾在何處見過。”
一番問話下來,仲球倒是瞭解了個大概,由於是拜訪他父親,他也不能做主,便離席往後進院落親稟故鉅鹿太守仲?去了。
過了不久,仲球回到室內,對仍舊等候在此的自家子侄道:“爾等各去忙吧!阿東,汝素有眼力,爲人也仔細,且去城門上查看一番,若無異狀,便代汝大父恭迎貴客入城。記得,貴客入城後,立刻關閉城門,莫要再放無關人等進出。”
“侄兒明白。”
仲氏兄弟領命而去,其中仲棟來到城門外,見城外三騎果如縣卒所言的那般,遠近皆無異狀,便使縣卒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城門守卒亦唯仲氏馬首是瞻,便依言照做,放了城外來人入內。
仲棟走出城門外,遙遙對遠處來人道:“成陽仲棟,奉伯父之命,來迎諸君往見。”
門外來者自然便是顏良、顏枚與仇升三人。
顏良昨夜命仇升遣成陽子弟去打探消息,第二天一早上便根據回報得知鉅鹿太守仲?仍舊健在,而又問知仲氏在當地名聲甚佳,百姓皆多有稱讚。
顏良考慮到先前仇升所言,若要強取,勢必要與仲氏爲敵,則自己手下定然折損不小,非是自己樂見之事。
恰巧他問過從弟顏貯和侄兒顏枚後確知自己大兄顏至當年正是被故鉅鹿太守仲?闢爲五官掾,後又轉功曹,得舉孝廉,所以仲?乃是其先兄的舉主。
既然能攀扯上這層關係,顏良便不欲莽撞,乃勒兵在成陽城二十里外,自己與顏枚併成陽人仇升輕騎來拜仲?。
顏良在門外等候了一會,倒也沒失了耐心,反而下了馬,饒有興致地看着城外遠處膏腴的良田與正在勞作的農人。
中間還逢着有幾個鄉民來到城門外,卻發現城門緊閉,城門守卒稱說東門開着,鄉民繞城牆去了東邊,但顏良三人依舊在城下不動。
若是仲氏不欲放他三人進城,即便是去了東門亦是無用,反倒不如在原地等候。
果不其然,等待了一會兒後,一陣絞盤聲響,吊橋放下,城門打開,一名中年人出門揖禮相迎。
顏良遙遙回了一禮道:“勞煩仲君來迎,鉅鹿顏良見過仲君。”說完也不上馬,牽着繮繩便踏過吊橋往前行去。
那仲棟來之前自然看過了顏良投的門刺拜帖,知道此人乃是袁大將軍座下大將,但他受了伯父仲球的囑咐,只以尋常士族之禮參見,故意忽略了顏良的將軍身份。
仲棟正如其伯父所言,這些年走南闖北,既入過太學,又遊歷過一些地方,眼力相當不凡,一路上引着顏良三人往自家宅邸走時,不停與顏良攀談打量。
他發現顏良貴爲一軍之主,形貌威武,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氣勢,且輕騎簡從入了成陽城後亦是神情淡然自若,並無分毫侷促緊張之感。
仲氏大宅所在的裡坊名爲廷尉裡,正是故廷尉仲定致仕返家後改的名,幾人進入廷尉裡,轉入仲氏大宅後,仲憲與仲侗二人也在門口迎候。
又入了三進宅邸,來到內宅正堂前,仲氏現任家主仲球正站在堂屋臺階上,見顏良到來,便踏下三步臺階相迎。
“貴客遠來,恕老夫年邁,未能親出城門相迎。”
在路上,顏良自然從仲棟的口中得知如今仲氏家主乃是仲球,而仲?更年逾古稀等閒不見外客。
此刻見堂下之人年約五十許,心知定是仲球,便趨步上前拜道:“鉅鹿顏良冒昧來訪,見過莒君。”
仲球笑道:“既是吾父故人來訪,何來冒昧之說,來來來,你我且先入內敘談。”
由於顏良是來拜訪仲?,連現任的家主仲球亦只能相陪,在仲氏正堂之中,仲球坐在主位側面,空着主座,顏良三人依次坐下,仲憲三人在對面相陪。
坐定後,仲球道:“不知顏君此番前來,所爲何事啊?家父年已垂暮,早已不見外客,若無要事,倒是不便攪擾。”
顏良道:“吾大兄昔年曾在故鉅鹿仲府君爲吏,其後在家中多次告我,言仲、顏二氏古時便深結情誼,而仲府君年高德劭,又辟舉吾大兄於微末,實有恩於我鉅鹿顏氏。而吾大兄英年早逝,未能償報昔年大恩,吾此番攜吾先兄之子經過成陽,便思前來拜謁一二,以償吾先兄夙願。”
仲球聽完後對其中一言不甚明白,問道:“顏君所言顏、仲二氏古時結誼,此話怎講?”
顏良笑道:“敢問仲君祖上可是孔夫子座下弟子子路?”
聽顏良提起仲氏祖宗仲由仲子路,仲球肅然道:“正是。”
顏良又道:“我鉅鹿顏氏祖上亦爲孔夫子座下弟子淵,則仲、顏二氏不正是古時便深結情誼麼?”
仲球聽後恍然大悟,也笑道:“原來如此,顏君竟是顏子後人,那的確是從祖輩便相交莫逆了。”
顏良道:“有此故舊之情,又有鉅鹿府君辟舉之恩,故而吾與小侄若不親往拜謁,毋乃不知禮乎?”
見顏良這麼一說,仲球便也不得不歎服這個理由有夠硬核,便對長子仲憲道:“汝且再去問過汝大父,將此間情形一一稟報,看汝大父如何說辭。”
仲憲去後,仲球指着顏枚問道:“此子莫非便是汝先兄之子?”
“此正是吾先兄之子,顏枚,還不拜見尊長。”
顏枚避席對着仲球大禮參拜,仲球也起身回了半禮,說道:“此子英武俊朗,先顏君後繼有人,可喜可賀。”
顏良道:“仲君謬讚了,此子頑劣,不甘心在家耕讀,非要與我一同從軍,見在在我手下任個小小假候,實在難堪大用。”
聽顏良提起軍旅之事,仲球不由一皺眉,他從一開始就控制着話頭只敘私誼而不談及其他,但沒想到還是把話頭引到了此處,也知顏良必另有目的而來,絕非口頭上說得那麼漂亮。
正自猶豫如何回答間,步入後堂的仲憲回來了。
仲憲是一個人去的,也是一個人回來,並沒有攜着他大父仲?,卻是捧着老大一個托盤,上面裝滿了書冊,令人不明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