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明的背影還有些蹣跚,身上的壓力似乎已經超過了這具身體的負荷,讓他的手足每走幾步便微微痙攣一次,似在承受着難以名狀的痛苦。可他始終在笑,那種伴隨着抽搐的微笑,雖然沒有聲音,看上去卻比任何尖笑都要尖厲。
是了,這種笑容看上去,和莊傑很像。那是一種已經獲悉生命盡頭所在,正在不惜一切,徹底揮霍餘生中每一個瞬間的詭異狂笑。
一個穿着牧師袍子的人從暗處走到了A1身後,與他一同站在壁爐火光的陰影下,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有胸口的十字架亮得晃眼:“實驗結果出來了。”
“他怎麼樣?”A1問道。
“奇蹟,這麼久以來,沒有一個實驗體的數據比他更好。感謝我主。”穿牧師袍的人做了個祈禱的動作:“這個計劃是他自己的手筆,而他的確是唯一的勝任者。”
雖然深藏於陰影之中,然而A1似乎正露出滿意的神色:“童兵雖然不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但他的能力我最清楚,說是‘百戰之王’都不過分,要怎麼除掉他一直都是你我的心病。馬小明的出現,的確有點佛祖保佑的感覺。”
A1似乎故意將“佛祖”兩個字咬得很重。
那穿牧師袍的人擺弄着胸口的十字架,避開了兩人話中的宗教矛盾,只是喃喃了一句:“神的保佑嗎……希望這一次,這種神佑真的可以拋棄了童兵,支持你我這邊。”
“呵呵呵,會的,我的盟友。”A1終於笑出聲來:“讓老A繼續盯好馬小明,我不想看到任何意外。”
在他的笑聲中,穿牧師袍的人緩緩退回更暗處,那十字架上的閃光終於漸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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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不讓我去?我說得口都渴了!”回到2016年的秋天,東海市二區一處建築工地外的一輛敞篷車內,孟筱翎仍然執拗地堅持着:“難道你懷疑我騙人?”
副駕駛上的殷茹男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我沒有懷疑,但是,我還是選擇不帶你去。”
“茹男姐,我是一個小時候被綁架過的人,現在你的孩子正在承受和我一樣的危險和驚嚇。”孟筱翎側過身嚴肅地看着她:“我想加入,不是一時善心發作那麼簡單,我只是希望不要有任何孩子再被人囚禁、毆打。請你讓我跟去。”
孟筱翎的決心已滲透進身上每一個細微之處,她坐直身體,渾身自然而然散發出一種嚴肅的正氣。那張常掛慵懶笑意的臉,也露出平時罕見的凝重,就連額前碎髮,都規規矩矩地留在耳後,不敢再去隨風飄動挑逗睫毛。
“除了我以外,沒有哪個人比孟筱翎更希望孩子們安全了。”殷茹男心中微微一熱,可表面仍然固執地搖了搖頭。
孟筱翎身上的正氣,令殷茹男有一種想要後避的感覺,這是邪對正天生的恐懼。殷茹男在賊窟中長大,30年的人生軌跡,都留在了那片灰色地帶中。扒手的職業令她畏懼正義,盜亦有道的信念又另她渴望光明。
在孟筱翎眼中,她看到了這種既想追逐、又想逃避的東西。
“總之,我不會讓你去的。”避開孟筱翎的目光,殷茹男匆匆推開了車門:“你不願下車也隨你,我們兩個的人生本來就天差地別,不管你願不願意,從現在起,你不再是
我的人質,我們的交集結束了。”
“茹男姐……”
“不要試圖跟蹤我,你做不到的。”殷茹男不再拖沓,關上車門的她捂着小腹轉身便走。
“茹男姐!”孟筱翎雙手撐在車門上,不死心地喊道:“那現在我自由了?”
“自由了。”背對着車的殷茹男腳下不停。
孟筱翎揮了揮已經取回的手機:“那我可以打電話報警嗎?”
“你?!”
看到殷茹男回頭時含怒的表情,孟筱翎的頭往回一縮,不經意地吐了吐舌頭:“好嘛,我不報警,不過我可以打電話給童兵嗎?”
前一秒還是義正詞嚴的她,此刻彷彿又變回了一隻淘氣又令人不忍苛責的小貓。殷茹男無奈地嘆了口氣:“隨便你,你讓他來接你回去就好了。至於莊傑,只要我不說的話,童兵是找不到的。”
“那可不一定哦!”看着殷茹男的背影,孟筱翎眯着眼晃了晃腦袋:“童兵找人可是很有一套哦~~”
“隨便你!”殷茹男沒來由感到一股煩躁,雙手捂緊腹部傷口,腳下的步子越走越急。
殷茹男的雙腿看上去並沒有喬蕾修長,可是一米七的身高卻令她舉手投足間更顯風采,這種高挑的身材在快步行走下,幾乎令孟筱翎難以移開目光。建築工地上飄來一陣灰霧,殷茹男不閃不避,徑直走進了灰塵最重之處,身上的黑色風衣隨風揚起,成爲那片白霧中最後一抹深色。
“酷,簡直就像電影裡那些慷慨赴死的女英雄。”直到街頭灰霧散盡,孟筱翎才坐回駕駛座,右掌五指傳來疼痛的感覺,卻是她方纔不自覺緊捏手機壓出的紅痕:“可能我真的是個傻瓜吧,明明是別的孩子被綁架……不過還好,這世上,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傻。”
發紅的手指劃開了未接來電提示,看到整排的“童兵”字樣,孟筱翎稍稍一愣,隨即按下了回撥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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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身影穿過幾條空曠的馬路,眼前的地區比剛纔更加荒涼,路面上一根電線杆、一棵樹都找不到,沒有這種設施,公安局的監控探頭便無處安裝。這片坐落於二區荒僻處的垃圾處理場,被排除在東海公安系統的監測範圍之外,這也是殷茹男不被童兵找到的信心源頭。
路面兩側就連成排的平房都看不見,只有大片堆滿垃圾的雜草堆,幾個貨棚似得建築立在垃圾小山的後頭,焚燒雜物的白煙和異味充斥在每一處。聞着這股焚燒垃圾的異味,殷茹男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徑直往那些貨棚走去。
這個垃圾場就是千手堂的無數秘密據點之一,而且是最機密,最少有人知道的藏身點。殷茹男的父親和祖父,或許早就預見到了衆扒手爲了利益而倒戈相向的時刻,於是便提前佈置了這個不起眼的地方。雖然荒涼、破舊,這個垃圾場卻成爲了保留千手堂火種的最後溫牀,只有堂內最忠誠的扒手,纔有資格來到這裡。
貨棚門口,四個男人或坐或站等在棚口,他們都是殷茹男父親所收養的義子,在莊式兄弟恩威並施招攬人心的時候,千手堂從內部迅速的瓦解奔析,留在殷茹男身邊的,只剩下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義兄弟。
之前陳帥和喬椏落入莊傑手裡時,殷茹男爲了防止莊傑發瘋傷害警察
,便帶人前去施加壓力,整個千手堂裡的扒手裡,也只有這四人敢冒着得罪莊傑的危險,陪同在殷茹男的身邊。無論在多絕望的時刻,他們都是殷茹男可以信任的忠誠下屬,也是絕不能再失去的人。
而眼前這一切,同樣也是殷茹男再三拒絕孟筱翎幫忙的原因。
扒手就是扒手,永遠走不到光明之下。或許在談同深受之下,孟筱翎出於義憤、同情,可以豁出去幫助她一次。可是在營救中,孟筱翎不可避免地會獲悉這些人的存在。
殷茹男藝高人膽大,行事豪爽到不按常理出牌,之前莊傑派去警隊臥底的小劉,在童兵的偶然插手下暴露了身份,之後東海警方大力追緝,殷茹男力排衆議,在莊式兄弟面前保下小劉,還花了大量財力送他遠遁避難。這種古之義賊的性格,使她贏得了一部分扒手絕對的尊重,但殷茹男內心清楚,在殘酷的現代社會中,這種迂腐的堅持也有極限。
普通的扒手或許不在乎被警方抓捕,反正也就是關一陣的事情。但像殷茹男這種賊頭,必然是公安嚴懲的對象。孟筱翎看過她的真面目後,殷茹男仍然大方地將她放走。那是因爲兩個女人之間,建立了一種很難用語言解釋的信任。
可是這些義兄弟呢?這四個人都是千手堂的精英扒手,每人身上的背的案子都足以令牢底坐穿,他們怎麼放心讓一個外人獲悉身份?殷茹男此刻身受槍傷,之所以還敢於深入莊傑老巢救人,其底氣就在於這四個義兄弟。可是,貿然帶孟筱翎到此,一旦他們出於警惕想要滅口,殷茹男是答應還是拒絕?
“幸好,包袱已經扔掉了,現在不用想這麼多。”殷茹男搖搖頭,將那個貓一般的女人從腦中轟了出去,走到了那四人之間。
“茹男姐。”四人先後站起身點頭示意,他們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滿了信任和忠誠。
“招哥,莊傑莊豪那邊情況怎麼樣?”殷茹男儘量掩藏着傷勢,提着口氣問道。
“不太妙。”看上去年紀最大的一個人應道:“他們關了店,把散在附近的人都招了回來,連爛牙幫的人都到了附近,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殷茹男皺了皺眉頭,已莊傑的能耐,就算與自己翻臉,也不至於如此重視。
一旁另一位年輕人說到:“茹男姐,我看他們是惹上厲害的對頭了。”
那叫做“招哥”的人伸手便朝他後腦輕輕拍了一把:“廢話,誰都看得出來,問題是你知道他們惹上了誰?”
“還能有誰?童兵唄!”那年輕人捂着頭,似乎早就習慣了這種待遇,沒有絲毫不悅:“姓莊的掏槍都被那童兵吊着打,肯定是怕死了他。嘿!那時候看得真過癮,我真想看看童兵弄死莊傑時候,他還能不能笑出來。”
殷茹男搖搖頭:“童兵沒有出手的理由。”
“那會是誰?”
“沒時間管這些了。”殷茹男走向一邊的油桶,上面鋪着一張平面圖,圖紙上佈滿了鉛筆留下的各種標識:“這五個孩子,都是我們叔伯留下來的骨血,是千手堂下一代的希望,是我的親生孩子。”
“茹男姐,我們也把他們當作親兒子看,”招哥沉聲道:“你放心吧!我們就算拼上這條命,也要把孩子從那個瘋子手上救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