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認識你們開始,你和懶喵就經常擔心那個陳帥……”回想起和孟筱翎交談時聽到的隻言片語,殷茹男沉思道:“我一直以爲他只是一個負擔而已。”
“絕不是的。”童兵極爲乾脆的一口否決:“那天的內庭審判,其實朱軍長下屬的幾位參謀也想了很多,希望能夠在不觸犯‘公平’的前提下幫我脫罪。但是,文家那個法律顧問的口才超過了預期。”
“我們千手堂裡也有家法刑會這樣的事情,你說的情況,我大概能想象到一點。”殷茹男皺着眉頭:“那個訟棍已經把文家的地位擡到這麼高,全場的人應該都已經完全向着他們了,照這麼下去,你輸官司的事情是鐵板釘釘。我實在想不出那個陳帥有什麼辦法扳回來。他指使那個馬小明襲擊那個姓文的,怎麼看都是準備同歸於盡吧。”
“後來他自己也說過,當時這種情況,他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讓馬小明這麼做,算是走了一步險棋。一旦後面的事情出了差錯,那就真的是滿盤皆輸。記得當時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們搞砸了,我應該先殺掉那邊的法警,才能給他們兩個爭取到最多的逃跑時間。”雖然話說得很小心,童兵卻沒有任何後怕的情緒,反倒流露出些許驕傲:“不過幸好我們的運氣都不錯。”
“陳帥的計劃到底是什麼?那個馬小明都拿筆尖戳人眼睛了,這爛攤子你們是怎麼收拾的?”
“那還要多謝文警官的配合。”童兵笑道:“馬小明並沒有真的傷到他的眼睛,只是裝作一副拼命的樣子而已。文警官剛被我這個十幾歲的孩子折斷了手,再次被一個和我同齡的瘋子襲擊,他果然很配合地嚇破了膽。”
“嚇破了膽?”殷茹男眸光一動,忽然想到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他的手徹底被我折斷了,開庭前一天才出的院,所以當天他的身心都是滿目瘡痍,即使面對一個未成年人,也根本沒有什麼反擊的能力。一個無力抵抗的人,受到驚嚇後會做什麼呢?”說話時,一絲遺憾閃過童兵的雙眼,但也只是流星瞬現罷了:“威脅、質問、怒罵,然後當馬小明說了一句話之後,他就開始了求饒。”
“馬小明說了什麼?”
“他說:聽說上等人的眼睛比我們普通老百姓要好吃。”
童兵只是用最普通的語氣複述着,殷茹男卻完全能想象到當時那個馬小明的“兇戾”。她自己就是常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對於所謂社會精英、大戶名門本就有一種天生的敵意。從童兵口中聽到當年馬小明的這句話,殷茹男只覺得有出氣感。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問道:“然後那個姓文的就開始求饒了?”
“求饒了,樣子很難看。”看着殷茹男躍躍欲試的目光,童兵連忙擺擺手:“文警官求饒的樣子,你可別讓我學,我幾乎記不得了。”
殷茹男明顯露出一股失望的樣子,在階層的矛盾上,這位女神偷和馬小明這個小混混很快達成了跨越時空的理解。
“這時,陳帥和我的辯護律師說了幾句,但那個律師一直在發愣,所以陳帥只能自己跳上桌子替他說。”
“那他說的這
些話,就是讓你反敗爲勝的關鍵嗎?”殷茹男好奇起來,並且在童兵點頭後迫不及待地再度問道:“他說了什麼?”
“他指着文警官對所有人喊:斷了一隻手就追着小孩不放,因爲一隻眼睛就對小孩低聲下氣,這就是我們的‘警門英才’嗎?如果我們東海的優秀警察就是這種貨色,我以後都不敢住在這裡了。什麼算人上人,只有已經犧牲的人才配得到尊敬,活着的人之間根本沒有貴賤之分。這位文警官從小受這麼精英的教育,生死關頭還不是和普通人一樣怕了?這個文家的走狗說什麼‘名門’,是對我們所有人的歧視,他的意思是我們所有人都是下等人,就他是上等人。所以今天這個案子,你們這些下等人法律代表,應該無條件聽上等人的話,判童兵這個下等人有罪……”
“這話聽着真踏嗎不痛快。”殷茹男忍不住打斷了他,又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不過陳帥這傢伙是個賊精。”
童兵再同意不過地點了點頭:“因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馬小明和文警官那邊,所以陳帥站在桌子上演說了很久,纔有法警反應過來把他控制住。但是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就連我都看得出來,那些負責判決的代表們,看文家的眼神都變了。”
“可不是!”殷茹男附和着:“什麼狗屁上等人。”
“雖然那些代表不會罵髒話,不過當時他們心裡想的,應該也是一個意思。”童兵苦笑着給殷茹男又開了一瓶啤酒:“陳帥這傢伙,那次真的是讓我徹底服了。即使是現在的我,都不一定能想出這條思路。那個文家的法律顧問準備了大量的記錄和煽情的說辭,要的就是把文家的地位託上天,讓每個代表心裡都把文警官想象成一個崇高的受害者。陳帥這小子卻正好利用了這一點,先是設套讓文家威名掃地,又提出這種‘衆生平等’的觀念,讓每個代表都覺得文家根本看不起他們,硬生生的把文家和所有普通人敵對了起來。最後判決的時候,代表團裡只有幾個出身比較好的人判我有罪,剩下90多位都站在了我這一邊。”
說到這,對面殷茹男已經舉起酒瓶,兩人瓶口一碰,不論是“化險爲夷”的慶幸,還是“衆生平等”的執念,都甘冽的酒液流過喉頭,再回味出一股無窮的清苦。
“如果沒有他們兩個人,我可能已經是一個襲警殺人犯,不是死在刑場上,就是在這個世界的某一處過着逃亡的日子。”童兵頗爲感概地說着:“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什麼叫兄弟,但在這件事之後,我大概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你們3個……都喜歡懶喵?”
“嗯,那時候我們都喜歡她,但是爲了不破壞兄弟間的感情,我們誰都沒有對她說出來過。”童兵的話頓了頓,忽然笑道:“後來我去當了兵,大家就沒法天天見面了。進了龍組以後,對外聯絡都是要特批,聯絡就更少了,在國外的馬小明現在連人都找不着,呵……
真是……”
一股酒意返涌上大腦,童兵雙目一熱,連忙起身往冰箱走去。喬蕾放在冰箱裡的一打啤酒已被喝掉了一半,童兵扶着冰箱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將剩下的半打酒全部拿了出來。
房間裡忽然安靜了下來,除了開酒瓶和碰杯的聲音外,便只有童兵不明意味的嘆息聲。
雖然不時擡眼偷瞧,但殷茹男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喝着酒,而且速度越喝越快。當童兵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時,赫然發現剛取出來的半打酒已經全都喝完了,絕大部分空瓶都堆在了殷茹男手邊腳下。此刻的女神偷也已經呈現出了醉態,當她舉手擦汗時,被拂開的劉海下能見到赤紅一片的額頭。
看着殷茹男赤紅的臉色和桌上的一打空瓶,童兵也頗爲感慨,自從退伍之後,這麼敞開喝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別人家的酒。他正想收拾一下,手卻被殷茹男一把拉住。擡頭一看,殷茹男眯着一隻眼睛,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望着他。
“不對。”她單手支着下巴,腦袋一晃一晃的:“剛纔那件事情,有地方不對。”
仍由她捉着手,童兵平靜地望着殷茹男的眼睛,用一種容讓卻警惕的態度等待着她的質問。
“你說……你說那個姓文的怎麼就這麼配合?要他慫他就慫了呢?”帶着酒氣的聲音從殷茹男口中發出,原本有些緊張的童兵放鬆了下來。
“你倒是注意到了。沒錯,光憑馬小明的威脅,那個文警官不一定會嚇破膽。”順勢扶起殷茹男,把略顯醉態的她扶到了沙發上,童兵這纔在殷茹男耳邊輕聲解釋道:“還記得我對你做過的事情嗎?直接讓你面對內心恐懼的那個時候。”
順着童兵的話,殷茹男晃了晃腦袋,勉力回憶起了當時被弓雖口勿時見到的“幻像”。純黑色的世界應該就是自己的內心,在這片內心世界裡,記憶中最恐怖的存在,被童兵毫不留情的撕碎,而自己則被童兵從噁心可怖的泥潭中拉了出來。
“那個……那個……”殷茹男茫然地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那是內功氣機的一種用法。”趁着殷茹男還算清醒,童兵便耐心地解釋道:“氣機的用法變化萬千,大多作用與人的情緒,不管是讓人勇敢還是害怕,都是可行的。”
“怪不得。”殷茹男這才放心地睡了下去:“我還當你運氣這麼好,正巧碰上個沒骨氣的警察呢。”
“世上巧合沒有想象中那麼多,機會到了,也要親手把握住……”童兵剛解釋了一半,便發現殷茹男身子輕輕蠕動了幾下,彷彿在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她那雙時刻警惕的眼睛則已經閉了起來。
輕撫了一下她的秀髮,童兵轉身走到了窗口,在外頭萬家燈火的映襯下,玻璃窗上童兵的倒映顯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剛纔有一瞬間,我還以爲你會追問我對懶喵到底有多愛,說真的……一想到要回答這句話,我的心跳都失控了。文警官是普通人,我又何嘗不是呢?我也沒有你們想象的這麼自律啊!”用誰都無法聽見的聲音,童兵的雙脣沉重地蠕動着。從窗間倒映中,他凝望着殷茹男的睡姿,再度啞聲道:“很多次有人問我,爲什麼當年會選擇輟學去當兵?實話是,因爲繼續和孟筱翎生活在一個城市裡,我已經不能保證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離開,是唯一一種能讓我不背叛兄弟的方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