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了就死, 我走了可要活。”芳婆陰沉道,“別拿我和死人比,晦氣。”
“你也嫌晦氣?”陶叔哈哈大笑。
沉默片刻,遠處山谷上傳來漸近的大片馬蹄聲, 噠噠齊鳴震飛了前頭翠竹林大片的鳥雀。
芳婆伸頭去看, 只見壯觀的馬羣踏起可以遮蓋天日的塵土,直朝身後的湘南城馳騁而去。芳婆雙目放光, 馬羣各色,馬蹄有力, 陣陣嘶鳴直衝雲霄, 芳婆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這麼壯麗的場面, 今日再見,猶如隔世。
馬背上的陶叔沉着看着奔向湘南的匹匹駿馬, 他深吸了口煙桿,臉上刀刻般的紋路動了動, 扭頭見芳婆也看的目不轉睛,啞聲道:“沒見過?嚇到了?”
芳婆哼了聲,垂目道:“這麼多馬進城做什麼?怎麼?薛家還做馬的買賣?”
“不是。”陶叔哀然默嘆, 語氣仍是淡定自若, “夫人一向愛馬, 喜歡,買些也無妨。”
“這粗粗看去也有千八百匹,也忒多了。”芳婆縮回車裡,“到底是財大氣粗的辛夫人, 喜歡什麼就都蒐羅了來,我這種鄉下婆子,哪裡知道貴人們的心思。走嘍。”
陶叔深吸着氣,揚起馬鞭直朝翠竹林疾馳去,“芳婆,夫人和小侯爺夫婦對你真是好的很,他日,你一定會知道的。”
——他日,你一定會知道的。
芳婆忽然想到什麼,那些馬…若是挑選買馬,爲了選出最好的馬匹,馬必無皮鞍無鐵蹄,可剛剛馳騁而過的馬羣…似乎每一匹都鞍蹄齊全,看着不像是因愛馬挑選…要是馬背上再多個人,怎麼都有點兒上陣殺敵的意思?
聽說自己要離開,櫟容都沒開口留自己一聲…阿容是捨不得自己的,但…
莫不是…紫金府有大事籌謀?
——我叫薛燦,家中湘南紫金府。
——我的主人,紫金府小侯爺是也。
那晚,隔壁屋的芳婆也聽見了這句,她悄悄推開窗戶,她看見了兩個人影一前一後闊步離開,前頭那人的背影,像極了曾經的故人,他們有着近乎一樣的身姿,英武高大,他們連聲音都有幾分相似,低沉裡帶着讓人沉淪的微啞,有着難以抗拒的力量一般。
紫金府小侯爺?
辛婉啊辛婉,你哪裡生出過一個兒子?薛少安患病多年,怕是女兒都是拿命生出來的,兒子?除非他不想活了,纔會真的和旁人弄出個孽種。
芳婆仰面望着斑駁的天花板,往事歷歷在目,她還記得自己爲櫟老三做的最後一單買賣——那是幾個糊花了臉的少年,其中還有個年齡不大的少女,最小的,看着還是個孩子,病的迷迷糊糊額頭燒的滾熱。
時間太緊,櫟老三片刻就要啓程,湘南,爲什麼會在這個檔口送幾個神秘少年往那裡去?芳婆想問,但她知道,櫟老三做這行多年,自然知道什麼活計能接,什麼是千金萬金都做不得的…櫟老三收了黑衣人的黃金,一是爲財,二…也許是他也甘願爲這羣人踏上未知的路吧。
芳婆記得,自己只是理順了這幾人的喪衣,又把幾人的髮髻弄得齊整了些,他們的臉是故意糊花,芳婆沒有動作,但她看得出,這幾個都是眉清目秀的俊俏坯子,就算一身髒衣花臉,也掩蓋不了他們與生俱來和常人不同的貴氣。
芳婆隱約可以猜出他們是什麼來歷,不,是已經知道——姜都才破,太子虔和獨子姜未都以死殉國,聽說姜未率一羣少年設伏殺了關易,這幾個疲憊不堪衣裳帶血的…不是姜都親貴的孩子,就是幾個倖存的少年勇士吧…
天大地大,爲什麼偏偏要去湘南?辛婉,因爲辛婉是紫金府的人,普天之下,還有哪裡比得過紫金府的庇護,也只有辛婉,可以說動…芳婆眼珠凝住,也只有辛婉…可以說動那位黑衣男子,讓他捧出金葉子砸出來櫟氏義莊的一條路。
尋常貴族孩子,值得辛婉費承擔這樣的風險?要是敗露出事,可是滅族的死罪,辛婉顯赫富貴,也捨得搭上夫家所有?
除非…芳婆又細細看過每一個少年的臉,那生病的還小,一定不會是,女娃子也不可能,餘下的…芳婆指尖半懸,幾欲落在那英俊少年的臉上,但她竭力剋制住自己,拿白布掩上少年的臉。
姜未,他一定是太子虔的兒子姜未。姜未,應該沒有死。
辛婉啊辛婉,你嫁去湘南這麼多年,早已經和母家沒了往來,國破關頭,你卻又參合了進來…你是太忠,還是太傻。
就好像是,也只有你這個傻女人,纔會不顧自己的幸福,山高水遠嫁給一個要死的男人。但十幾二十年過去,他竟然還頑強的活着?這又是不是,傻人有傻福?
櫟老三一定能看出了這幾具屍首的來歷,他一個老江湖,哪有什麼瞞得過他的眼睛?櫟老三同情姜國,也是該死的伐姜,讓他一兩年都接不到一筆買賣,餓瘦了寶貝阿容。
這買賣,當然得做,還得做的漂漂亮亮,讓鷹都好戰的戚太保將來有一天氣的嘔血纔好。
芳婆送出打理一番的屍首,黑衣人驚喜看去,嘖嘖讚道:“都說芳婆妙手,果然不假。”
——“要不是時間太緊,豈止如此?真正的妙手,你還沒見識呢。”
芳婆只希望,櫟老三一定要平安回來,自己和阿容,還等着他帶去買衣裳吶。
太子虔,你的兒子姜未,真是要謀出大事了麼?你的兒子,定是有不輸你的雄才偉略,他深藏復國大志,心懷強國之夢…
萬馬奔騰,深府暗涌,他已經在動作了。不然阿容怎麼會送走我這個老婆子…
芳婆突的伸出頭,“趕車的…”
陶叔轉過身,望着這婆子有些恍惚失神的臉,“怎麼?落下東西了?”
芳婆弱軀晃了晃,乾枯的脣欲言又止。
“要是真落下什麼,趁還沒走遠,咱們回頭就是。”
“算了。”芳婆搖了搖頭,老目涌出絲絲傷懷,“也沒什麼用處…落下就落下吧,走了,回陽城去。”
——“駕,駕!”
姜虔…你的兒子,很像你。
芳婆顫着指尖撫上自己皺巴巴的臉,她蒼老的眸間忽然溢出一種含情的光澤,但這道光轉瞬即逝,即刻又變作歷經滄桑的世故。
她是芳婆,蠻橫不饒人,嘴巴如刀子的殮師芳婆,仙女般的嬌容,寒星似的眼眸?如今又在哪裡?
——“辛婉馬背上英姿颯颯,一下馬卻事事拘着,總覺得失了些原有的性子。”
——“她是辛家長女,自小就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也只有在馬背上,活的像她原本的樣子。平日裡,我也替她覺得心累。”
——“辛雲絕色天成,每回我去馬場,她都是最後一個出來見我,連根眉毛都描得無懈可擊,她該是極愛惜她的臉吧。”
——“女子誰不愛惜自己的臉?太子殿下,我也愛惜的很呢。”
——“哦?搖光是清水芙蓉,愛不愛惜都好看。”
馬背上的青衣少女嬌蠻一笑,對英俊的黃袍男子擰起鼻尖,晃了晃手腕道:“我偷着去學騎馬,差點摔殘手,我的手要是廢了,你又管不管?”
姜虔執住她遞來的手腕,疼惜的揉撫着才長好的骨節,貼近脣邊輕輕吻上,“我想管你一生一世,搖光。”
——“我是大小姐的婢女,等你娶了她做太子妃,你不也是管我一生一世?”
——“我只想要你,辛搖光。”
天地間,姜虔炙熱的話語盪漾着青衣少女的柔軟心腸,她霎的羞紅了臉,執起馬繮默默朝落日走去。
——“不可能的。”
——“我去求父皇,你明明也是辛家的女兒,怎麼就不可能?”
——“太子姜虔,姜國未來的皇上,會娶一個辛家人和竈婢的私生女?殿下,連我爹都不認我這個女兒,我娘做了一輩子馬奴,我只做的了長姐的丫鬟,怎麼做的了太子的女人?”
——“搖光,搖光!”
——“你還用得着辛家的馬場,卻不一定需要我辛搖光。這輩子,能時常看見殿下,心裡守着殿下,我就心滿意足了。”
有一佳人兮,君之心上;
舞鳳求凰兮,婀姿不忘;
笑顏如仙兮,玲瓏餘芳;
星目爍爍兮,恰似搖光。
姜虔哀聲哼唱起這首姜曲,搖光盈盈轉身,對他露出太陽一般明媚的笑容。姜虔癡癡看着這張驕陽般的臉,“搖光,我的搖光。我一定會和你一起!”
素色的馬車駛進一望無際的翠竹林,夏日竹林茂密,馬車才一進去,就已經被竹葉掩住,融進了濃的化不開的綠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