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 你會耐不住性子,等我回來你早就不見蹤影。”楊越打量着渾身汗溼的楊牧,“舞劍解悶,倒是個好辦法。能三天沒有出門, 你比我估計的還要有耐心。”
“我又不傻。”楊牧擦了把汗, 忽然領悟到什麼,指着楊越喊道, “我知道了,你這幾天都在門口堵着我呢, 我要真闖出去, 你準給我揪回來, 是不是?”
楊越垂目暗笑,嘴上卻什麼都不說, 把手裡拎着的酒菜放下,“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你故意考驗我吶。”楊牧吃了幾天乾糧也有些饞, 聞着肉香急急打開荷葉包,深嗅着美滋滋道:“紅燜山雞,蒸鹿肉…還有一壺酒?”楊牧喜上眉梢, “你還不承認你認得我?這些都是我最愛吃的東西, 說說, 咱倆以前到底是怎麼認得的?莫非,當年你也在我哥哥麾下?又或者,你是小侯爺的人?”
楊牧說着夾起雞腿大口咬下,吮/吸着濃稠的湯汁搖頭晃腦。
楊越沒有動筷, “姜人都喜歡野味,並非是對着你的口味,楊小爺想多了。”
“薛燦已經得了陽城。”楊越篤定舉筷,卻是把上好的鹿肉夾進楊牧的碗裡,“聽說,皇上召關懸鏡做使臣,直奔陽城去和薛燦議和,就是這幾日的事。”
“啊!”楊牧囫圇嚥下嘴裡的吃食,“又是關懸鏡那廝,他最會使詐,他去找小侯爺,準沒好事。不行,我得去陽城,護着小侯爺他們。”
“薛燦身邊不缺能護着他的人。”楊越聲音低緩,有着讓楊牧無力對抗的威嚴,“你既然能沉下心思留在這裡三天,看來…後面的事,你也許能幫得上我。”
“就說你是試我呢。”楊牧來了精神,“說說,讓我幫你什麼?是刺殺那狗皇帝,還是戚太保?”
“只會打打殺殺,是難成大事的。”楊越話語嚴肅,“我問你,你是想一輩子衝鋒陷陣劍上染血,還是想真正幫上你效忠的小侯爺,爲他分憂解難,治國安邦?”
“我?”楊牧撓頭,衝楊越攤開手道,“小侯爺也督促過我讀書習字,可我這雙手就握的住劍。”
楊越看着楊牧手心的繭子,搖頭道:“頑性不改,連小侯爺都管不住你?楊牧,大周氣數已盡,薛燦是一定不會答應議和的,立國指日可待,後面就是如何治國安邦,你不會替薛燦打一輩子仗的。薛燦不派你爲將,不讓你做先鋒殺敵,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楊牧認真臉,道:“我知道,他怕刀劍無眼,我要是受傷,又或者我死了…他會傷心難過,他老說他欠我哥哥一條命,他答應過我哥哥會好好照顧我。”
斗笠掩住了楊越有些觸動的臉,楊越穩住心緒,低沉又道:“你只說對了其一,還有就是,他不想你只做一個猛將,他想你能洞察全局,磨練心性,你家小侯爺想你可以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日可以助他治理天下。”
“我只會使劍。”楊牧有些沮喪,“一紙檄文而已,也算不得什麼本事。”
“你錯了。”楊越低笑着道,“一路關卡重重,你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傳遍檄文,沒有智謀如何能做成?你有膽識,你也夠聰明。”
“真的?”楊牧還甚少聽到有人這麼誇自己,居然還誇得煞有其事,楊牧來的精神,歡喜又道,“還有麼?”
“吃菜,別涼了。”楊越愛憐着道,“還有?你憐憫姜奴,但最終沒有冒險行事,說明你並非莽撞無腦的蠢人,你聽得進勸說,也知道利害輕重,便是孺子可教。我離開三天,你就老實待着,證明你已經足夠沉穩,可堪大任。”
“哈哈。”楊牧大笑,“連小侯爺都沒這麼誇過我,你倒是說話討喜。說了我半天好話,趕緊說說你要我做什麼?”
楊越給自己倒了杯酒,不緊不慢悠然喝下,“殤帝想議和,朝中大臣也個個貪生怕死,但要薛燦不想,就只有耗戰到底,直到鷹都城破。真到了兵臨城下那天,殤帝也許會拱手獻出玉璽以求一條活路,但有一個人,是會不惜一切代價拖住薛燦的步子。血染鷹都也在所不惜。”
“你說關懸鏡?不是不是。”楊牧搖頭,“關懸鏡再惹人嫌,卻是個君子,苟且小事他做不出,你說的,是戚太保?”
楊越讚許的看了眼楊牧,繼續道:“戚太保乖張跋扈,女兒又死在姜人手裡,就算薛燦命定天下,他也絕不會讓薛燦的帝王之路走得順暢。我猜,戚太保會做兩件事。”
——“快說快說。”
“一,他會下令焚燒周國所有法典冊錄,一切可以助薛燦治國的東西,他都會一件不留,只會留給薛燦一個最爛的攤子;二,天牢裡還有好幾百姜奴關着,薛燦攻城時,這些姜奴一定會被押往城外,用他們的血迎接他們的少主…”
“禽獸,不是人!”楊牧狠摔筷子,“敢攔我家小侯爺的,我楊牧第一個廢了他。”
“才誇你吶?”楊越故意不住搖頭。
楊牧噌的撿起筷子,趕忙夾起塊鹿肉大口吃着,“是我火氣大,你說,我聽着。”
“這第一件事,不用你我費心。”楊越指節輕彈桌面,看着吃得歡實的楊牧,眼角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家小侯爺志在天下,他已經通過紫金府安置在鷹都的暗衛細作,悄悄蒐羅拓下各府衙冊錄典籍,楊牧,你沒有跟錯主上,薛燦他的志向不止是報仇復國而已,他要做千古一帝,有安樂天下子民的鴻鵠大志。”
楊牧擡眼看着楊越,他可以感受到這人說話時流露出的激動,黑衣客始終避開自己的問題,他雖然還是沒有告訴楊牧他到底時何人,但每當他說到薛燦和姜人的時候,他努力想把情緒藏得更深,但他好像對楊牧卸下了防備,這讓他痛快說話時,會不自覺的把內心的興奮期盼泄露少許。
就像是現在,黑衣人的聲音都高了些,攤在桌上的手背,青筋一下下動着,他一口氣說了許多,忽的看着楊牧,“楊牧,你明白麼?”
楊牧點了點頭,問道:“小侯爺暗地裡做的這些,你又是怎麼知道?難道是…這些事你也在給小侯爺籌辦,才發現…”
楊越沒有順着楊牧的話,他喝下一口酒水,繼續又道:“你和我要做的,就是第二件事,也是你掛在心頭的那件。”
——“姜奴?”楊牧來了精神,“你要帶我去救他們?”
“你也不想薛燦眼睜睜看着那些老弱婦孺,被戚太保一個個殺死在鷹都外吧。”斗笠下的楊越,眸中閃出怒火,“這事我自有打算,到了時候,我要你和我一起。”
楊牧歡喜擊掌,“楊小爺我窩在這裡憋屈,早想大幹一場了。”話說到一半,楊牧忽的收住,沉下氣息裝作老成模樣,“不不不,什麼大幹一場,只會打打殺殺就是莽夫一個,我楊牧不做莽夫,我要做…有勇有謀的豪傑,就像是…”楊牧注視着黑衣人看不見的臉,“像你一樣。”
——“不要像我。”楊越頷首搖頭,“你有更過人的天賦本事,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楊越站起身,楊牧看着他往屋裡走去的背影,他的身姿應該是英武的,但爲什麼要嚴實包裹在寬大的黑色袍子裡…他的臉…楊牧想到了被灼傷臉的薛瑩,薛瑩灼傷半邊臉頰,自此就戴着烏金面具示人,莫非這個人…他的臉更加慘烈,慘烈到沒有一分可以示人。
會是什麼樣的災禍,讓他變成這樣。
子夜時分,楊牧仰臥在偏屋的牀褥上,大眼望着天花板,怎麼也合不上眼。自己給小侯爺飛鴿傳書,問到黑衣人的身份,楊牧有一種感覺,小侯爺一定認識這個人…但回信裡,薛燦卻沒有告訴楊牧他最想知道的事。
薛燦信裡讓自己不要追問黑衣人到底是誰,只說等他到了鷹都,一定會親自拜會此人…
他們人人都記得,就是自己忘得一乾二淨,楊牧捶打着自己的腦門,一咕嚕翻起身,連罩衣都沒披,裹着中衣就悄悄摸出寢屋,暗夜裡,他屏息提氣,朝着黑衣人的住處緩緩走去。
楊牧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從黑衣人的屋裡傳來,屋裡只點了一支蠟燭,搖曳的燭火在幽暗裡發着艱難的微光,映出黑衣人模糊的身影。
看來黑衣人是在沐浴?楊牧臉一紅,自己也是犯了糊塗,沒事偷看人家洗澡做什麼?還是個…男人。楊牧扭頭要走,想了想又停下步子,他眼前劃過黑衣人手上的灼疤…還有他時刻被嚴實包裹的身體…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
楊牧低緩吸氣,他真的太好奇這個多次幫到自己的人,不光是幫自己,他還可以爲小侯爺做那麼多事…楊牧一定要知道,他到底是誰。
楊牧一步步走近,他漸漸聞到一股說不出的怪異味道,好像是藥材的氣息——他受傷了麼?
楊牧疾步閃進,貼着黑衣人的窗沿,小心的擡起頭朝裡看去。
楊牧是厲害的練家子,楊越更是其中好手,換做平時,楊牧的伎倆哪裡逃得過楊越的警覺,但今夜,水聲掩蓋了楊牧輕幽的腳步,藥湯的浸泡讓楊越卸下所有苦撐的堅韌,他沉下身體,讓每一處疤痕受着藥湯的撫慰,緩解着日復一日的折磨。
宅子裡住着的是自己的親弟弟,楊越欣慰的閉上眼,自己七年生不如死的苦痛,楊越從沒覺得這麼值得。
楊牧捅開窗戶紙,他忽然有些害怕,如一個要犯錯的孩子,楊牧有什麼是不敢做的,但爲什麼這一次…心會跳的如此厲害。
昏暗的燭火讓楊牧只可以恍惚看見少許,黑衣人背對着窗戶臥在浴盆裡,藥湯氣息濃郁,差點薰暈楊牧。楊牧知道府裡的侯爺也常常用濃烈的藥湯浸泡治病,他有頑疾,動不動就病得要死…這個黑衣人,也得了重病麼?
楊牧越來越覺得害怕,他怕黑衣人和病弱的侯爺一樣,會不會有一天就忽然死了…紫金府已經沒有麒麟參可以續命,黑衣人若是真的會死,自己該怎麼辦…
自己明明也就才認識他沒幾天,怎麼就那麼害怕再一次失去他…
——再一次…楊牧心跳頓住,腦中閃過的思緒讓他僵在了窗下…難道,自己失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