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叔乾笑了幾聲,揣着饅頭走出後院。
經過小侯爺薛燦的別苑,陶叔忍不住朝裡多瞥了幾眼,見裡頭人影交錯,陶叔知道,小侯爺幾個要好的貼身護衛一定又在裡頭。
陶叔還記得,那年辛夫人把小侯爺接來湘南,連帶着還有三個少年,兩男一女,大的十三四歲的模樣,年紀最小的約莫還不到十歲。湘南水土養人,男娃女娃也生的水靈,可這幾個少年,都透着一股子和湘南孩子不一樣的貴氣,邁進雄踞湘南的薛家,臉上半點惶恐都沒有。
小侯爺薛燦,進府時才滿十五,能進大戶薛家認祖歸宗應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薛燦硬是三天水米不進,進祖祠祭拜時,眼含熱淚,愣了許久才直直跪下,算是認下了祖宗。
府裡下人竊竊議論,辛夫人生不出兒子,爲了自己在紫金府的主事地位,生生奪來侯爺外室悄悄生下的薛燦,逼着他認自己做了孃親。
別苑裡。
——“綺羅。”身材英武高大的黑衣男子衝紫衣少女使了個眼色。
“別又叫我去。”被喚作綺羅的少女不滿的瞪了眼黑衣男子,她眼睛原本就大,帶着惱意的一瞪更是又圓了些,“小侯爺一不說話,你就讓我去探,要是小侯爺正氣着什麼,豈不是把火氣撒在我身上?謝君桓,你猴精。”
綺羅個子高挑,昂起脖子已經到了謝君桓的鼻尖,雙手叉腰很是嬌蠻,說到惱火處,聲音都有些發急,別苑深處站了好一會兒不動的薛燦揮開衣襟,望向就要起爭執的那倆人。
——“小侯爺…”謝君桓單膝跪地,“驚擾到您了。”
綺羅膽子雖大,但對薛燦還是恭敬到骨子裡,幾乎是不加猶豫的跟在謝君桓身後單膝跪下,又圓又大的眼珠子也生生垂下。
綺羅悄悄揚起眉梢,“小侯爺,您…是在憂心她…”
“放肆!”謝君桓平時讓着綺羅,忽的一聲怒吼讓綺羅也是抖三抖。
薛燦臉上不見喜怒,口中喃喃自語:“麒麟參可以續人十日性命,十日…她最多,也只有十日可活…君桓,人之將死,不可復生,我又該不該繼續怨恨下去?”
“小侯爺…”謝君桓臉色微白,俊朗的臉上流露出傷懷,”你根本沒有真正怨恨她。鷹都傳來她病重將死的消息,你整整一夜沒有閤眼,知道夫人派人去接她回來,這兩天你讓我一日去城外三日候着…她才進湘南城,你就去夫人院裡等着…母子血濃於水,哪會有真正的恨?小侯爺只是邁不過去當年的坎兒…”
謝君桓眼眶忽的有些發紅,低下聲音,“屬下…也邁不過去…”
綺羅想起往事,忽的背過身,拾着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淚。
——“十日。”薛燦仰視星空,“君桓,從湘南到陽城,來回需要多久?”
“陽城?”謝君桓一個激靈,“小侯爺這時候還要出遠門麼?陽城在八百里外,快馬加鞭,來回怎麼說也要六七天。你去陽城?做什麼?”
——“所以說你謝君桓就是傻。”綺羅噌的扭過身,戳了戳自己的腦門,“在小侯爺身邊,一身傻勁沒用,得靠腦子,腦子懂嗎?”
“你又知道?”謝君桓死撐。
綺羅得意一笑,“陽城,陽城吶。”
薛燦輕撫腰間的鷹墜,沒有打斷綺羅。
——“小侯爺的孃親命在旦夕,麒麟參也只可以續命爾爾,命不可救,卻能想法子讓她臨終含笑。謝君桓,咱們小侯爺的孃親,平生最在意什麼?呸呸呸。”綺羅啐了幾口,“豈止是她,是個女人,都在意的不得了。”
謝君桓再木訥,這會子也是頓悟,“臉…是她的…容貌。”
綺羅捶着謝君桓的肩,“你還不算太笨。我聽守門的幾個嬤嬤說,她送來的時候,臉上滿是膿瘡不能再慘…”
“可是…”謝君桓還是有些不大明白,“都快死了…還要治惡瘡麼?”
——“陽城有位厲害的入殮師傅,死君桓,你還不明白?”綺羅急得跺腳。
“噢…”謝君桓終於徹底明白,“入殮師傅吶,湘南里外也有不少,小侯爺,給我一天時間,我去找個最好的…”
“入殮術大同小異,其中高手也不過是手法差異,並沒有什麼特別。”薛燦幽幽落下手心的鷹墜,“綺羅,你似乎知道許多,你說給君桓聽。”
綺羅早憋了一肚子話,見薛燦授意,臉上露出得意,“陽城這位入殮師傅,可有些不一般。人稱——鬼手女。”
——鬼手女!?
“此女妙手描妝,可讓死者如生時,不對,是比活着的時候還要…美…”綺羅故意詭異笑着,湊近仔細聆聽的謝君桓,蔥段一樣的指尖滑過他裸/露的頸脖,呵氣如蘭,謝君桓後背一冷,眼神帶驚。
“陽城有個女戲子,貌美清高,賣藝不賣身,被惡人看中非要納成妾室,戲子寧死不肯,吞金自盡。惡人惱羞成怒,用刀子劃爛屍首的臉,死也不讓她好過。還放出話去,陽城入殮師傅都不得幫她操持。”綺羅偷瞄薛燦,嘻嘻笑道,“小侯爺,綺羅說的嘴都幹了,既然你都知道,你說給君桓聽吶。大晚上的,綺羅一個女子,說的怪滲人呢。”
薛燦薄脣微張,聲音低緩,“戲子爹孃無奈,只得帶着女兒去陽城外找鬼手女試試,鬼手女聽說原委,不但接下這活,還替戲子描了一副俏妝,不但刀痕不見,還愈發栩栩動人。戲子出殯那天,過往恩客都是嘖嘖驚歎,屍首嬌美竟勝過活着的時候。自此鬼手女名聲大噪,聲動大周。”
——“那戲子的仇家,怎麼會放過…鬼手女?”謝君桓聽着故事,也替鬼手女提着心。
薛燦幽然一笑,他從未見過鬼手女,但不知道爲什麼,說起鬼手女的傳聞,竟讓他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神秘女子生出些許親近之感,“惡人可怕,但…鬼手女更讓人心驚,不敢貿然生事。”
“這個我來說。”綺羅來了勁,“聽說鬼手女生的奇醜,看她一眼就會渾身哆嗦,看上兩眼就上吐下瀉,看上三眼…就魂飛魄散…還有就是,她日日和死人打交道,那臉和鬼魅一般,沒準,她有通靈秘術,可以說動惡鬼,夜裡去弄死那惡人呢…與天鬥與人鬥,也不敢和鬼鬥吶。”
謝君桓聽得動也不動,鼻尖滲出汗珠子。綺羅指着他笑道:“謝君桓,你總說可以爲小侯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怎麼?連鬼手女都怕了?”
——“我,我纔不怕…”謝君桓死撐着男子的尊嚴,“世上哪有鬼神,區區一個鬼手女,還怕她不成?只要小侯爺發話,我謝君桓眼珠子也不眨,就陪他去陽城一趟。”
——“一路有山有水,美得你。”綺羅偷笑,“要去也不是你。”
薛燦掠開鷹墜,“你倆都不用陪我,我獨自去會一會這個鬼手女。”薛燦想起什麼,“算算日子,楊牧押着烏金也該到了鷹都…”
謝君桓點頭,“這次運送給朝廷的烏金比前幾回又多了些,夫人見楊牧日日閒着就知道惹事,索性讓他跟着車隊去鷹都,也算是見見世面。百車烏金,路上不好走,不過算算,他們已經在鷹都了。”
薛燦嗯了聲,朝裡屋走去,綺羅還是有些不甘心,可又不敢喊住他,惱惱瞪了眼一聲不吭的謝君桓,鼻子裡狠狠哼了聲,“就你最木,剛剛小侯爺問話的意思,就是要讓楊牧陪他去請鬼手女,傻子,棒槌。”
“是麼?”謝君桓撓了撓頭,他,是真啥也沒聽出來。
次日,天才矇矇亮,薛燦已經出現在自家馬廄,見自己心愛的赤鬃已經被人打理妥當,鼻孔悶哼一副吃飽喝足的愜意模樣,薛燦垂眉含笑,粗糲的掌心一遍遍摩挲着赤鬃濃密的毛髮,似乎已經猜到是誰,對着馬廄深處低聲道:“勞煩阿姐早起,替我準備。”
角落裡傳出低低的笑聲,閃出一個高挑的身影,梳着周國貴女慣常的追月髻,貴女笑目彎彎,眼中蘊着掩不住的神采,但她的臉卻與旁人不同,只露出半面描妝的臉頰,左臉戴着烏金製成的面具。
半妝貴女名叫薛瑩,是辛夫人和紫金侯薛少安的女兒,薛少安只有辛婉一位夫人,辛夫人生下薛瑩後,多年都再無所出,辛夫人鐵腕治家,一心把女兒當男子教導,薛瑩雖是女兒身,自小卻也是不輸男兒,只可惜,及笄那年,薛瑩去自家礦場瞧師傅提煉烏金,烈火焚金,突然爆裂燒傷了薛瑩的左臉。薛家請遍世間妙手名醫,也沒能救回薛瑩的容貌。
府裡的老人常常偷着嘆息,自家大小姐也曾是位沉魚落雁的美人,十歲出頭,十里八鄉達官顯貴派來上門求親的媒人就沒斷過,可自從毀了容貌,雖然還是有些媒人探詢,但人人都知道,還不是因爲紫金府偌大的家業撐着。誰知薛瑩放出話去,自己出閣不會帶走薛家一兩錢銀,此言傳出,竟是再沒一個媒人踏進薛家。
紫金府下人嬤嬤們扼腕嘆息,薛瑩卻像早就料到,眉間也不見抑鬱。薛瑩豁達,傷好後讓人制了副烏金面具,掩住左臉的傷疤,沒了情愛束縛,便一門心思幫爹孃打理偌大的紫金府,直到十七歲時,家中來了位從未見過的異母弟弟——薛燦。
第一眼看見薛燦,他的清瘦單薄就讓薛瑩生出憐惜,再看他眼中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憂傷,像是吃了世間太多的苦,薛瑩更是打心眼裡想對這個弟弟好些。
爹孃無子,只有自己一個毀了容貌的女兒,薛瑩也是有些憾意,薛燦進了紫金府,薛瑩半句也沒問過他的過往,把自己多年苦學的鍊金本事還有府裡大小事宜都教導給這個陌生的弟弟。
不過六七年工夫,姐弟倆已經結下了深厚的情意,看着像是打小一起長大般。
“阿姐我也想去陽城。”薛瑩哧哧笑着,“你帶是不帶?”
薛燦眼神溫和,揚起高傲的眉宇,“阿姐真想去?”
“逗你呢。”薛瑩笑的更加歡快,“你是去辦正事,阿姐一個女子,會耽誤你的腳力。你速去速回,別讓爹孃和我擔心纔對。”
薛燦掂了掂姐姐給自己背下的行囊,“這麼多?也不過幾天…”
“多帶些銀兩。”薛瑩目露關切,“阿姐聽說,陽城的鬼手女,要價高的很,要她親自到湘南一趟…薛家得拿出誠意。”
薛燦幽幽一笑,“鬼手女要是不答應,我就把她擄來,阿姐,如何?”
薛瑩無可奈何,忽的撫上自己左臉的烏金面具,悵然想到什麼,“燦兒,阿姐還聽人說,鬼手女容貌巨醜,遭人厭棄,陽城人連城門都不讓她踏進半步,真是可憐。阿姐雖也沒了容貌,但日子過的也好過她許多吧。你見到鬼手女,可別怠慢了人家。”
薛燦翻身躍上赤鬃,“她要肯來湘南,我自然待如上賓,她要是不肯來…阿姐,我可沒答應你什麼。”薛燦“駕”的一聲,已經馳騁出了馬廄。薛瑩倚着柵欄,臉上掛着笑。
赤鬃的腳力驚人,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已經出了湘南城,駛進了城外茂密的翠竹林,盛夏將至,翠竹漲勢喜人,放眼看去也是滿目的綠色,薛燦回望已經看不大清楚的湘南城樓,仰面大口大口的吸着氣。
——十天,只有十天。薛燦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