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容遙望空曠的天際, 她心裡涌出糾結的情緒,她釋然關懸鏡保住了性命,但她更知道,他日重逢, 薛燦和關懸鏡就是刀劍相向, 成王敗寇,誰又會是最後的贏家。
紫金府
——“關懸鏡…沒有死…”
辛婉臉色驚/變, 怒指跪在地上的綺羅,“沒死?鳩酒劇毒, 你親眼看他喝下去…怎麼會沒死?”
薛燦緊攥腰間的鷹墜, 面容雖沒有辛婉激動, 但黑目也流露出一種驚訝,喝下鳩酒就是無藥可解, 綺羅不會說謊,但關懸鏡又怎麼會喝下鳩酒不死?
“夫人讓誰送去的鳩酒。”薛燦低問。
“陶叔。”辛婉心跳急促, “他是雍苑的老人,雲姬也是他接回來的。”
“陶叔…”薛燦看向臉色發白的顏嬤,“昨晚還有誰見過陶叔?”
顏嬤跟着辛婉也見過許多世面, 但這一次, 是顏嬤從沒遇過的禍事, 顏嬤膝蓋一軟跪在薛燦身前,“陶叔可靠,絕不會背叛紫金府…”
——“是我做的。”
院子裡,疲憊的薛少安跌跌撞撞的朝辛婉走來, 他面色青白,雙目渙散裡帶着一種詭異的笑容,他眼睛直直只盯着辛婉,也只想陪在辛婉身邊。
“侯爺…?”辛婉錯愕頓住。
“我用七竅散換走了鳩酒。”薛少安朝辛婉張開臂膀,“婉兒,到我身邊來。”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辛婉沒有上前,鳳目溢出刺骨的寒意,“侯爺爲什麼要放走關懸鏡。”
“鬥不過的。”薛少安手指青天,“區區千人,拿什麼去和大周的千軍萬馬抗衡?不過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薛燦想死,爲什麼要連累紫金府幾百條人命!?其中還有婉兒…婉兒怎們能給薛燦陪葬?天下人人都能死,唯獨婉兒不可以,我絕不會讓婉兒有事。”
屋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綺羅抽泣着看向薛燦,薛燦沒有對薛少安的怨恨,他注視着這個掛名父親,低沉道:“關懸鏡逃回鷹都,大軍即刻就會集結往湘南來,湘南人是一條命,侯爺就不怕連累更多人?”
“關懸鏡答應我。”薛少安抖着枯脣,“只會要你和你的人,其餘都是被你矇蔽,婉兒也是…他會如實稟報皇上,此事和旁人無關,他只會要你死。”
薛燦嘆息搖頭,辛婉雙目一閉落下淚來,“侯爺,你真信皇上和戚太保會放過我們?”
——“君子一諾千金,關懸鏡答應我了。”薛少安握住辛婉的手心,“婉兒,薛燦他們殺不進鷹都的。”
“關懸鏡答應你?”薛燦冷冷笑着,“安樂侯府幾十個姜奴他都保不下,他拿什麼去保住紫金府不相干的人?戚太保嗜血成狂,到那時,他只想看到湘南城血流成河,別說是紫金府,血洗湘南也並非不可能。侯爺還覺得可以明哲保身麼?”
“他答應我的!”薛少安低低吼着,“薛家千車萬車的烏金難道換不來我和婉兒的性命!?薛燦,你是必死,別連累我們!”
辛婉含淚仰面,“侯爺深居府裡,心性簡單,烏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皇上看來,後山的烏金就該是朝廷的,薛家不過是個作坊爾爾,拿金子換來的爵位,又有什麼分量?朝廷要收回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何況烏金就要見底,薛家還有多少價值…侯爺,你是逼得燦兒,箭在弦上了。”
薛少安倚倒在地,喃喃着道:“婉兒也覺得我做錯了?你我本來就不知道薛燦在九華坡密謀起事,皇上怎麼會不分青紅皁白…”
“大家是一條命。”辛婉按住夫君發抖的手,“從侯爺答應收留燦兒那天起,所有人就都沒了退路。侯爺別忘了,他是薛燦,侯爺帶他認祖歸宗的。”
薛燦扶起跪了許久的綺羅,深喘着道:“看似侯爺只放走了關懸鏡一人,但這位少卿智勇雙全,本事勝過當年關易許多,一人就如同千軍萬馬。如果我猜的不錯,他回去鷹都,一定會向殤帝自請領兵,殺來湘南,剿滅所有人。”
綺羅低喊了聲,“他…只是個少卿…也會自請掛帥?小侯爺說他無心功名的…”
“那是以前。”薛燦轉過身去,“太平光景他不屑官爵,國難時分他一定不會袖手旁觀,關家父子愚忠,周國再腐朽,殤帝再荒淫,他們都會效忠到死。”
“婉兒…我是不是做錯了…”薛少安嗚咽出聲,“關懸鏡真的保不住你我…”
辛婉悲憤交加,但又沒法責難自己愚蠢無用的夫君,只能輕輕撫着他的背,淚水卻止不住的滾落。
綺羅怒看了眼上氣不接下氣的薛少安,走近薛燦身邊,抹了把臉道,“楊牧快馬出城去追了,但看樣子八成是追不回什麼…關懸鏡一路快馬加鞭,最快六七天就可以回去…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薛少安病軀一顫,枯瘦的臉瞥向薛燦,辛婉凝住淚光,靜靜等着薛燦的發聲。
薛燦負手傲立,沉默片刻,道:“綺羅,上回在九華坡,謝君桓問我什麼時候纔可以舉事復國。”
“是。”綺羅點頭,“所有人都憋足了勁頭,就等着小殿下一聲令下,沒有人怕死,只怕…死的不夠轟轟烈烈。”
——“讓你們打造的兵器…”
——“磨刀霍霍,吹髮即斷,都是一等一的好兵器。”
薛燦快慰一笑,“我遲遲不動,是一直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最好的機會,看來是老天要幫我決定,擇日不如撞日,既然沒得選,也拖不得,就只有…現在了。”
薛少安低呼一聲癱軟在地——“現在…舉事…”
辛婉對薛燦重重頷首,“湘南本是紫金府,薛家舉事一定是一呼百應,湘南城雄踞邊陲,又得薛家經營多年,有此根基,並非沒有機會。”
“還要多謝夫人這些年對百姓的照顧,人人都記着薛家的好處。”薛燦感激道,“朝廷苛待子民,紫金府仁德治城,孰好孰壞,大家心如明鏡都看得一清二楚。夫人悄無聲息爲我籌謀了這麼多,多謝您。”
“顏嬤。”辛婉緩緩起身拂開水袖,“潛伏鷹都各處的許多暗衛,也該有真正的用武之地,這些人都留給燦兒差遣,你知道該怎麼做。”
顏嬤屈膝點頭,“奴婢明白。”
——辛婉連戚太保有沒有眨眼都一清二楚。
綺羅眸間含着笑,“我這就去九華坡告訴謝君桓他們,大家盼着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我這就去啊!”
“七天。”辛婉扶上薛燦的肩,“擇日不如撞日,眼看禍事變做推你一把的好事…燦兒,真的可以?”
“夫人身上流着也是姜人的血。”薛燦聲音沉着有力,“周國沉淪不堪,姜人蟄伏蓄力,這一次,姜國一定會一雪前恥。”
“紫金府百年經營,都可以爲你所用。”辛婉話語柔韌沉穩,“既然都已經是一條命,想做什麼,怎麼去做,就由燦兒你放手一搏。”
薛燦單膝跪在薛少安面前,面容年輕冷峻,“等匡扶姜國,我欠紫金府,欠薛家的,都會百倍還上。”
“還…”薛少安眼神渙散,“真到了那天…真的會有那天麼…”
雍苑外,赤鬃嘶鳴一聲停下步子,楊牧翻下馬背,疾步去扶櫟容,薛燦走出正廳,楊牧揚起束黑緞的額頭,對薛燦搖了搖頭。
楊牧緊握寶劍,咬牙道:“我一定會殺了關懸鏡,奸險小人,居然被他逃走?是誰,到底是誰放了姓關的,小侯爺查出沒有?”
薛燦沒有回答,他扯過楊牧的劍,意味深長道:“既然虎已歸山,我們就沒的選。復國雪恥,楊牧,你願不願意跟着我們。”
“當然要算我一份。”楊牧想也不想,“我又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就算什麼都不記得,我身上流的也是姜人的血,同生共死,決不苟活。”
薛燦輕輕一拳打在楊牧肩頭,楊牧揉了揉肩,對薛燦憨憨笑着。
薛燦又看向櫟容,白衫隨風飄起,襯着她玲瓏修長的身段,素簪斜戴,清麗天成,她臉龐如夜空上的映月,又閃爍着星星般的光澤。
不等薛燦開口,櫟容已經拉過了他的手,“我不怕死,你知道的,鬼手女什麼都不怕。”
薛燦寬慰低眉,“身邊都是能和我一起赴死的人,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辛婉扶起虛弱的薛少安,喏聲道:“少年熱血,何愁不能成事?侯爺什麼都不用怕。”
薛少安慼慼搖頭,凹陷的眼睛凝視着深愛的夫人,“我哪裡怕過死,我只是捨不得婉兒,婉兒遠離故土跟着我二十多年,我只想許你一生一世的安樂。”
辛婉噙着淚抵上薛少安的額頭,“婉兒死都不會離開侯爺。”
門邊的顏嬤,神色也由之前的驚恐變作激動,她安居府裡許多年,太久都沒有血脈涌動的感覺,眼前的這一刻,讓顏嬤也生出一種熱血之感,讓這個中年老婢,也生出視死如歸的情感。
夜深時分,屋裡還燃着新婚的紅燭,燭油滴滴滾落,凝做硃色的痕跡。偏屋裡,熱騰騰的浴水已經備好,薛燦褪下所有,沉進浴盆裡,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音。
櫟容閃進身,輕手輕腳走到薛燦身後,纔想出聲,薛燦已經伸出手心,“到我身邊來。”
櫟容執着帕子,倚在浴盆邊,臉頰貼上他溼潤的頸,紅脣覆上。薛燦深吸着氣息,任櫟容溫柔動作,緊鎖了整日的眉頭舒展開來,一時忘卻所有,腦中只剩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