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舉頭望星, 又頷首低看甘泉裡閃爍的搖光,夜風吹起他束起的黑髮,他在星光下自若露出那張滄桑卻仍然瀟灑非凡的臉,狹長銳利的眼睛掃視過在場的每個人, 定在了長成的櫟容臉上。
櫟容長的並不很像她粗狂的父親櫟老三, 但誰又知道櫟老三究竟生了一張什麼樣的臉,鬼手女可醜可美, 一個幫傭幾日前還是個老嫗,眨眼就變做傾城的美婦…也許櫟老三也是俊武男子, 爲了趕屍避禍才成了那副看似兇狠的模樣吧。
但有一點櫟容很像她死去的父親, 那就是這對父女有着一模一樣倔強無懼的神色, 櫟老三到死都是一身傲骨,利劍穿心的那刻, 他臉上也沒有將死的驚懼,他喊出辛夫人三個字, 沉沉倒在厚厚的竹葉上。
他料到趕屍會有有去無回的那天,他不怕死。
好似眼前的櫟氏女兒,初見時她還是個十幾歲的犟氣少女, 七年過去, 少女變作少婦, 面容更加秀麗不說,眸裡的倔強更是微毫不變,她眼裡沒有自己出現的驚愕,她好像就在等着自己的現身, 她在等着見雍華寶藏的守護者。
——“我記得你。”櫟容手指從天而降的莊子塗,那夜忽然到訪的黑衣人,“一包金葉子,你說服了我爹。”
“我也記得你。”莊子塗望着故人的臉孔,“櫟老三的女兒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的趕屍的買賣?那天我是不是這樣說的?”莊子塗仰頭大笑了聲,“歲月彈指劃過,少女長成羨煞旁人,我們卻一天天老去。櫟老三在天之靈,知道你覓得良人一定會很欣慰。”
“是誰殺了我爹?”櫟容敞開道,“莊子塗,你一定知道是誰殺了我爹。”
翠竹林黑影閃過,櫟老三捂心倒地…莊子塗露出和甘泉一樣平靜的神情,青玉簫一下下擊打着自己的手心,“買賣就是買賣,買賣成交,就是櫟老三的事,你問我?我去問誰?”
櫟容逼近幾步,“你替辛夫人做事,你知道這筆買賣的輕重,只讓我爹帶人上路?莊子塗,你把辛夫人的事看的極重,你絕不會允許有任何意外發生,這一路,你肯定尾隨我爹,你要親眼見到他把人送去翠竹林,我爹死在那裡,你一定知道是誰殺了他。”
莊子塗輕撫玉蕭,狹目幽瞥櫟容,“你爲什麼不懷疑是我殺了他?”
“你重情義,有風骨,你不會殺我爹。”櫟容咬住脣尖,“夫人也說人不會是你殺的,她不會看錯你。”
“哈哈哈哈…”莊子塗仰頭大笑,“她說人不是我殺的?”莊子塗突的止住笑聲,面容即刻變作清冷無情,“人都死了那麼些年,你還執着着誰是兇手做什麼?有些事是不需要知道真相的,就好像關少卿徹查你爹的案子,找到了骸骨還不是到此爲止?你又爲什麼不讓他繼續查下去?因爲你怕他順着線索越查越多,櫟容,真相會惹來大禍,也會讓人傷痛,不如,得過且過算了。”
莊子塗撣着玉蕭,忽然揚目凝視櫟容,嘖嘖又道:“好厲害的鬼手女,你讓薛燦抽乾泉水,是爲了誘我現身,你是想逼問我殺父兇手?成也雍華,敗也雍華,我莊子塗漂泊半生,居然一再被女人誘騙。”
櫟容傲氣道:“你的出現也證明我們猜的不錯,你守護的東西…”櫟容指向身後的甘泉,“就在泉底。”
——“你覺得你們可以逃得出我的青玉簫?”莊子塗摸過一個個蕭孔,脣角露出叵測的笑容。
薛燦把櫟容拉到身後,宮柒怵着身形清瘦的莊子塗,猛的跳起道:“你才一個人,我們有三個大男人,坡下莊子還屯着好些人馬…你口氣不小吶?”
莊子塗面容清淡冷厲,他似乎連一眼都不願意看向宮柒,只是垂眉看着手裡的玉蕭,一遍遍摩挲着,“百十年來,世人爲追逐寶藏無所不用其極,要殺我莊氏後人的也不計其數,不說別的,要取我性命的也不少,但又有幾人說得出我的模樣,知道我藏身何處?只因爲…見過我和我的玉蕭的人,都已經變作死人,你們知道寶藏又如何,能活着帶出甘泉麼?”
櫟容閃出身,“你說話冷的像冰,心腸也熱的似火,你要真像自己說的那樣,辛夫人和辛搖光爲什麼還好好活着?”
莊子塗注視着芳婆酷似辛婉的面容,玉蕭在手緩緩走近,“辛搖光…怪不得你長的那麼像她,你也是…姓辛的,還以爲你只是跟過她,原來…你竟是她的…妹妹。辛家的女兒,真是一個比一個不簡單。”
莊子塗背過身,“我真是沒有想過有人可以一眼就記下寶圖,有一刻,我是想殺了你以絕後患,但你長的真的很像辛婉,你跟過她,我若是殺了你,辛婉知道一定會怪我…我料你不過一眼劃目而過,掀不起什麼浪頭。誰知道…”
莊子塗低啞唏噓,“世間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你居然能記下寶圖,畫出一模一樣的送給太子虔。姜虔廣納能人想找到傳說裡的寶藏,消息傳到周國,戚太保便用竊寶窺神器的罪名,遊說朝廷舉兵伐姜…雖說周國早已經對姜人虎視眈眈,但若非寶圖惹禍,姜國也許還能倖存幾年吧…”
莊子塗驀然轉身意味深長看着地上女人傷心欲絕的臉,淡淡笑道:“芳婆?不對,該是…辛搖光,自從被你偷窺寶圖,我便遊離在姜都內外,我發現你和姜虔的私情,他把你藏在城外一座隱蔽的小宅裡,每月借狩獵之名悄悄去看望你兩次,也是在那裡,你把繪成的寶圖給了他,姜虔興奮無比,好像他已經得到了寶藏。”
——“辛搖光,我和你說過的,你們不可能找得到,你偏偏不信非要替姜虔找出,你被姜虔藏着的每個日夜,都在替他苦思寶圖,結果呢?”莊子塗冷冷笑着,“國破家亡,你還是什麼都沒有找到。你又後不後悔,給了姜虔一根沒用的稻草?”
芳婆忽然擡起頭,迎着莊子塗嘲諷的眼神,“我不後悔。”
“不後悔?”莊子塗手執玉蕭,“你消失於世,被人藏匿多年,只爲他一人活着,到頭來還是落得個一無所有,你不後悔?”
芳婆攏了攏凌亂的髮絲,撐住自己高貴優雅的姿態,淚水已經幹成淚痕,她眸中又恢復昔日的篤定,笑了笑道:“你好過我?你看似瀟灑自在,還不是辛婉手裡的風箏?她稍稍扯線,你就急急過去,她揚起線繩,你又不得不離開飛遠,你這一生,除了寶藏這種死物,也就是爲辛婉活着,你說我一無所有?莊子塗,你又有什麼?”
莊子塗被戳到痛處,執蕭的手發着抖,可看着這張酷似辛婉的臉,卻又對她奈何不得。
莊子塗狠狠看過泉邊幾人,他站立不動,但周身已經瀰漫開可怕的殺氣,薛燦幾人都是練家子,宮柒已經不自覺的摸向腰間的長劍,等着蓄勢一擊這個滿身怒火的男子。
莊子塗風中佇立,玉蕭貼近脣邊,就在人人以爲他只想吹奏一曲的時候,他忽的斗轉星移般飄至薛燦身後,手心拉住櫟容細腕,清冽堅硬的玉蕭已經頂住了櫟容的咽喉。
——“阿容!”——“櫟容!”
薛燦利刃在手直指莊子塗心口,“放了阿容。”
芳婆踉蹌幾步,面色煞白,“阿容有孕在身,你放了她,當年是我騙你,有仇有怨都算在我身上。”
宮柒夥驚,握劍柄的手發抖不止,這人的步法招式都是自己從沒見過的迅速,一個閃動彷彿谷中鬼魅,他手裡的玉蕭一定也並非只是一支蕭,該是駭人的利器纔對,這人說的不錯,自己加上關懸鏡薛燦,也絕不是他的對手,看來…這人發起狠來,今夜大家都要死在寶藏邊了。
櫟容臉上沒有驚恐,她連喊都沒有喊一聲,頸口冰冷,她卻攥住了莊子塗的手腕,“我不怕死,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誰殺了我爹。”
莊子塗低看櫟容沉着的臉,櫟老三死前,也是這樣視死如歸的姿態,莊子塗黑目在薛燦臉上打量少許,低低道:“予我而言,可爲摯愛傾盡所有,薛燦,要放你夫人也不難,我要你這輩子都不能打寶藏的主意,你又願不願意立下重誓,今生要沒有我的允許,就算知道寶藏在哪裡,你也動不得半分。”
薛燦手握長劍,劍刃紋絲不動,“莊子塗,寶藏是你的,就算今晚你沒有出現,我也不會妄動,你放了阿容,我什麼都答應你。”
“情意對你來說,真的比富可敵國的寶藏還重?”莊子塗喃喃發問。
薛燦朝櫟容緩緩伸出手,“就像你,還不是可以爲夫人傾盡所有。”
青玉簫挪開櫟容的咽喉,莊子塗望天大笑,把櫟容推近薛燦,不等衆人眨眼,他腳尖輕點躍上泉中浮石,凝視水面閃亮的搖光星,面上的笑容若隱若現,“你們猜的不錯,甘泉就是寶藏入口,百餘年前,陽城還是幾無人煙的荒土,先祖把寶藏埋於陽城外,綿延十里不止,先祖又掘開洞穴引來泉水,匯成你們現在所見的甘泉。寶藏裡的奇珍不計其數,金銀不說,更有無數寶石珍珠珊瑚…足矣支撐帝國長存數代。經奇珍沉澱的泉水,自帶一種沁人的甘甜,周圍村落因甘泉聚集起來,建起一座城池,就是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