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懸鏡緩緩轉身, 注視着朝自己走來的薛燦櫟容,他竭力想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可眉間的悸動還是出賣了自己。
——“死人”櫟容笑嘻嘻走向關懸鏡,“活人?”
關懸鏡眼眸紓解, 周身蔓延開一種舒暢, 他對櫟容攤開手心,露出一道深重的刀疤, “你看看我是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櫟容裝作看了眼,“還真是你, 算你命大。既然活着, 又回來做什麼?你就不怕…”櫟容拿手背抹了抹脖子。
關懸鏡忍俊不禁,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夫君仁厚, 他不會再殺我一次。”
見薛燦站立不動,也不急着打斷他倆, 關懸鏡細細端詳着有陣子沒見的櫟容,隱約覺得好像哪裡有些不大一樣,眼神定在她小腹處, 忽的悟道:“你…有身孕了?”
櫟容抿脣一笑, “你眼睛還是那麼毒, 才幾個月就能被你看出來?”
關懸鏡看向薛燦,對他抱拳道:“恭喜…薛小侯爺。”
綺羅搶道:“關少卿,你還叫小侯爺?我還以爲…你會尊稱一聲殿下呢。”
關懸鏡面不改色道:“薛小侯爺還沒稱帝,也沒正式昭告天下他的皇裔身份, 那就還是紫金府的小侯爺,我叫錯了麼?”
“你…”綺羅想頂他幾句,可他好像又沒說錯什麼,綺羅哼了聲背過身去。
“那你猜我何時會稱帝?”薛燦饒有興趣問道。
關懸鏡笑了一笑,“你鴻鵠大志,區區半壁,你怎麼會急着稱帝?姜都什麼都不剩,要稱帝,還得等你進的了鷹都再說吧。”
“那你又覺得我何時能得下鷹都?”薛燦又問。
關懸鏡瀟灑拂袖,“我來這裡是與你議和,也許你被我說服,就不會再打下去了呢?”
薛燦大笑,“你才說姜都已經一無所有,我要稱帝就必須奪下鷹都,不打下去?我守着半壁又有什麼用?”
“陽城是個好地方。”關懸鏡環顧四周,“這兩日我溜達城裡城外,越發覺得陽城經營的不錯,還有些帝王之氣,要我能替你選,陽城爲你的皇都,如何:”
謝君桓和綺羅面面相覷,路上薛燦也提起過陽城建都,這關懸鏡竟然和薛燦想到一處,還真真是個厲害的人物。
“眼下你還能替我選?”薛燦注視着關懸鏡無所畏懼的臉,“該是…我替你選才對。”
關懸鏡攤開雙手,“不如你說說,怎樣才能答應議和,只要我能做到。”
這莊子裡的氣氛明明也不算緊張,宮柒汗水忽然就滴滴噠噠落了下來,可怎麼自己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吶。
薛燦垂目略微想着,揚眉道:“要我答應議和,你要幫我做三件事。”
——“說來聽聽。”
“第一件,戚太保用無稽理由令鐵騎伐姜,殺我百姓,燒我宗廟,逼我親人殉國,他是始作俑者,我要你提着他的人頭來祭奠死去的所有人。”
宮柒虎軀一陣緊縮,怯怯偷看了眼關懸鏡,關懸鏡神色鎮定,示意薛燦繼續說下去。
“第二件,周國皇帝任人虐殺我娘,此仇不報枉爲人子,我要用他的命抵償我娘受過的折磨。”
宮柒倒退幾步,這連皇帝都要償命,還議個鬼和啊。
“第三件呢?”關懸鏡話音鎮定。
“你爹關易,宗廟前殺我親衛,父債子償。”薛燦幽視關懸鏡,“你又願不願意賠上自己的一條命。”
——“你別欺人太甚!”宮柒急得跳腳,“你還殺了關少卿的親爹吶,這帳又怎麼算?”
“如果我一條命可以讓你止步於此不再打下去,我是無所謂的。”關懸鏡擋過宮柒,“可你剛剛說的,都是誓要滅周,我聽不出你議和的誠意。”
“那就是沒的談了。”薛燦笑道,“你回去鷹都,告訴戚太保和周綏安,他日等我殺進鷹都,如果不想落在我手上,要死的利落漂亮,也只有殉國一條路了。”
關懸鏡扭頭對宮柒道:“看,我說他根本就不會答應議和吧?”
宮柒一臉沮喪,“那還來個鬼?”
“傻。”關懸鏡拍了拍他的肩,“帶你來混個臉熟,將來姜人奪城,也能給你全家一條活路。”
宮柒茫然眨眼,好像聽懂,又好像沒大明白。櫟容上去幾步,“關懸鏡?你…是想通了?不再幫朝廷?”
“我和薛燦,應該是勢不兩立的。”關懸鏡仰起驕傲的頭顱,“要我降他…我做不到。可朝廷已經無藥可救,我嘗試過,卻無力迴天,要再堅持也只有一死殉國,我要死了,我娘一定痛不欲生…又值不值得爲一個必敗的朝廷做無謂的抵抗?”
“當然不值得。”櫟容打斷道。
“我幾番敗給你夫君。”關懸鏡凝視着櫟容清麗的臉孔,櫟容說的不錯,自己曾經太在意人的臉面,眼前這張臉,有沒有刀疤,和那時又有什麼區別?“周國將滅,我想贏他一次。”
“笑話。”綺羅忍不住喊出聲,“贏一次?你還能贏什麼?”
“我來陽城前,去見了戚太保。”關懸鏡低緩道,“我問他,如果我找到雍華寶藏,他會用來做什麼,他說,他會再教導處一支無堅不摧的鐵騎。”
關懸鏡苦澀自嘲,“也就是在那刻,我對朝廷失去所有信心。”關懸鏡看向薛燦,“我知道你也在找,如果你找到…你會怎麼做?富國強民,你一定會這麼說。”
薛燦搖頭,“幾天前我才和阿容說起,雍華寶藏是前人留下的東西,就算被我們找到,也是窺寶竊之,得的並不光彩。我想要不假,卻不想強得,執迷其中只會陷入死局。”
“小侯爺說的漂亮,但,如果…”關懸鏡意味深長道,“寶藏真的找到,我想你一定無法抗拒吧。”
——“你?找到了?”櫟容忍不住開口去問,“七幅獸圖,應該都在你手裡了吧。”
“現在還沒有找到,但,已經快了。”關懸鏡臉上露出一種即將贏下薛燦的傲意,“薛燦,你若是真不要,那寶藏就歸我。”
——“你覺得你走的出這裡?”綺羅挑起雙刀指向關懸鏡的心口,“快說,寶藏在哪裡?”
薛燦按下綺羅的刀柄,“他還沒贏呢。”
“哈哈哈哈。”關懸鏡仰面大笑,“若我有寶藏在手,是不是也有了和你家小侯爺議和的籌碼?”
櫟容蹙眉思索着,喃喃道:“你能參透的,我一定也可以,到底差在哪裡…”
關懸鏡對櫟容溫雅低笑,轉身走出義莊,“薛燦,這一局,總該輪到我拿下了。”
夜色降臨,小院裡,幾人圍坐在石桌邊,幾雙眼睛都盯着桌上疊在一起的藏寶圖,綺羅眼睛看懵,打着哈欠打起了瞌睡,揮手道:“你們聰明人去想,我是粗人看不懂。”
謝君桓沮喪道:“君桓無能,也是…看不出什麼。”
院門咯吱推開,芳婆拖着水桶挪進院子,見幾人還在琢磨寶圖,鼻裡發出悶聲,“要等看出,十年前就被人看出來,還用等到今天?”
芳婆真容動人,謝君桓剛知道時已經驚呆,這會兒再看也是眼睛不眨,張着嘴不知道該喊她什麼稱呼才妥當。芳婆見他看着自己發愣,狠狠戳了把他的胳膊,兇道:“臭小子,還看?”
“不是不是。”謝君桓給了自己一擊耳光,“我是想您怎麼又親自去打水了?以後這些事,您招呼聲,有的是人替您去做…您可是,小殿下的…親姨媽啊。”
“稀罕。”芳婆斜眼望天,“我有手有腳,不用人伺候,每天都做慣了的事,我樂意。”
芳婆把水拖進柴房,燒熱留着給自己沐浴,走出幾步還不忘扭頭看了眼沉思不語的薛燦夫婦。
——“每天…都做慣的事…”薛燦嘎然擡頭,回眸去看芳婆,芳婆冷不丁對視向薛燦,心臟撲通驚跳,轉身就要往裡頭去。
“你想到了什麼?”櫟容問道。
“莊子塗說,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卻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澤之中,我和他也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自然也享這份佑澤…”薛燦回憶着忽然喊出聲,“芳…姨媽。”
“嗯…”芳婆頓住腳步,心裡不想回頭,但還是不自覺轉過身。
薛燦凝視着她宛如少女的面容,“阿容說,你每天都要用甘泉水洗臉沐浴。”
芳婆點頭,“這可是得先帝賜名的甘泉,日日喝着可以延年益壽,洗臉沐浴可以青春常駐,阿容膚白體嫩,也是我逼着她用這泉水的緣故。”
“陽城不論貧富貴賤,都喝同一口甘泉水。”櫟容道,“怎麼,你想到什麼?”
“我想到莊子塗的話。也許…雍華寶藏也和甘泉水一樣,潤物細無聲一般…讓人人得以佑澤吧。”薛燦仰望夜空,他在尋找櫟容說起過的搖光星,天上最亮的明星,可今夜薄雲掩星,一時也是看不見什麼。
薛燦忽的抓住櫟容的手,“隨我去一個地方。”
櫟容收起寶圖,問都沒多問一句已經跟謝燦走出,芳婆稍加遲疑,也跟着走出義莊,還不忘指着謝君桓道:“別忘了替我溫着水,燒熱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