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陰鑼聲音飄忽如鬼泣, 鑼上雕八卦圖,寓意鞭撻惡鬼,驅散閃靈;攝魂鈴回聲不絕,能響徹十里幽谷,鈴上鑄蛇頭, 蛇頭描朱漆, 寓意闢除邪怪, 攝取魂魄…”
“宮柒…”關懸鏡朝他伸出手。
宮柒戰慄着呈上鈴鐺狀的東西, 關懸鏡提起銅鈴,銅鈴成人手掌大小,上面精緻的紋路被污泥掩住,但隱隱也可以摸出大概輪廓, 關懸鏡抹去鈴頂的污泥, 顯現出有些年代的沉鬱色澤, 但即使已經過去多年,硃紅色卻不會被完全淡去——那色澤,儼然就是…朱漆所描。
銅鈴頂端, 詭異的蛇頭像盤踞其中,蛇目點朱,顯出驚悚之感, 逼視着怔住的關懸鏡,似有挑釁之意。
——“還給我。”孩子蹦躂着想從陌生人手裡奪回自己的玩具,“壞叔叔。”
關懸鏡耳朵嗡嗡,哪裡聽得進什麼, 他使勁搓去鈴上的污泥,希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邪魅東西,不能碰。”父親驚恐的抱起孩子,“走。”
宮柒擋住男子的去路,沙着聲音道:“這東西…哪裡得的?”
“撿的啊。”孩子指着關懸鏡,“你還不還給我?這是我自己撿的。”
“哪裡撿的?”關懸鏡沉下聲音,俊逸的臉上溢出一種讓人害怕的嚴肅。
男子本不想說,但他也知道這位沒見過的外鄉人身上穿着的是大周官服,雖然也不懂是大官還是小吏,但周國天下,只要是有官銜的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男子軟下聲音,老實道:“回稟大人…小兒無知,前兩天咱們一家走親戚回來,翠竹林裡…我兒在林子裡撿的…原本也沒以爲是什麼,扒開爛泥才發現是個銅鈴,小人覺着邪氣,就扔了去,誰知道…又被蠢兒翻了出來…”
——“翠竹林…撿的?”宮柒跺腳,“你說撿的就是撿的?大爺我怎麼沒撿到?”
“前幾天…大雨啊。”男子抖了抖,“一定是被雨水衝了出來…小人覺着,在地底下埋了得有些年頭…”
宮柒見也問不出個什麼,揮了揮手示意男子先閃到一邊,轉身看向攥着銅鈴的關懸鏡,“這…關少卿…真是…趕屍人的東西麼?”
“你說過。”關懸鏡低聲道,“攝魂鈴回聲不絕,能響徹十里幽谷,鈴上鑄蛇頭,蛇頭描朱漆,寓意闢除邪怪,攝取魂魄…”關懸鏡舉起銅鈴,“朱漆蛇頭…攝魂鈴…”
“啊…”宮柒倒退幾步,“還以爲我爺爺到老淨說胡話,原來…真有這回事吶…”
關懸鏡走近男子,“翠竹林方圓百里,你們是在哪裡撿的這東西?”
男子舔了舔幹脣,“小人一向就走一條道…大人要小的帶路麼?”
“帶我們去。”關懸鏡握緊劍柄,雙目灼亮。
“真要去啊?”宮柒有些緊張,“要不要多帶些人…”
“就我和你。”關懸鏡果決道,“湘南城裡,除了你都是紫金府的人,還有誰能信?”
宮柒暗暗叫苦,還以爲來紫金府見世面享清福來着,誰知…又是一潭深水吶…
翠竹林裡,男子把關懸鏡倆人帶去自己常走的小路,指着不遠處道:“就是那裡,這條路回城近,雖然荒僻不好走,但爲了省時省力,小人每次都是走這裡…那個銅鈴,就是在這附近撿的。”
宮柒見關懸鏡蹙眉不語,隱約在思考着什麼,摸出錠碎銀子塞進男子手裡,示意他可以離開。
男子快跑走遠,宮柒走到關懸鏡身邊,環顧着望不穿看不透的茂密竹林,搖頭爲難道:“這片林子太大,就算那人把咱們帶來,也是看不出什麼來…您瞧,放眼看去哪裡都一個模樣…雨都停了幾天,屬下蠢鈍…實在看不出…”
關懸鏡沉默着,踱開沉重的步子,他走的很慢,似乎每走一步又用盡千鈞之力,他鷹一般的眼睛死死看過每個細微的角落,渴望從中找到他尋覓已久的蛛絲馬跡。
要在這片林子裡找到什麼,該是難於登天吧。宮柒無可奈何的跟在關懸鏡身後,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驚擾了他的思緒。
關懸鏡踱步了約莫一個時辰,忽的嘎然駐足在一簇竹林裡,又退後十餘步,觀察着左右的竹葉,他閉上雙眼,口中低念有詞如着魔一般。
——“關少卿?”宮柒憋忍不住喊了聲,“有發現?”
關懸鏡雙目睜開,倒吸了口氣,“一定是這樣…就在這裡了。”
“什麼?”宮柒以爲聽錯,“在這裡?什麼在這裡?”
“我要的答案。”關懸鏡指着道,“宮柒,拔劍出來,砍了這簇林子。”
“啊?”宮柒咋舌不解,“林子哪裡都一樣,爲什麼是這裡?”
關懸鏡顧不得和他多說,劍已出鞘直直砍去,“不都一樣,這簇…長的明顯要比其他竹葉茂盛肥大,你說爲什麼?”
“肥料好啊。”宮柒也拔出劍來,不假思索道,“屬下家裡也有菜園子,多施肥料,自然長得好。”宮柒啞然失聲,“我知道了…這簇林子下頭…”宮柒細思極恐,話在喉嚨嚇得說不出口,“趕屍人的攝魂鈴…莫非…有人埋在這裡…趕屍人…消失在湘南路上的…櫟…櫟老三…”
“有或沒有,又到底會是什麼…挖出來就知道了。”關懸鏡脫去礙事的官服,劍刃深刺刨着林根下的泥土。
幾日前的大雨讓泥土變得鬆軟溼潤,宮柒身形魁梧又有力氣,有他幫手,不過一炷香工夫就已經挖了三尺深,宮柒擦了擦汗,也不知道到底要挖多深才能罷手。
關懸鏡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劍鋒狹小,就甩開寶劍徒手去挖,宮柒見狀也只有跟着,挖得十指都滲出了鮮血。
——看來爲了鬼手女,關少卿真是可以連命都不要吧。
“住手!”關懸鏡碰到了什麼,喝止住了快刨瘋了宮柒,“別動…”
宮柒收住動作,連氣息都趕緊屏住,銅鈴大眼眨都不敢眨,後背滲出驚悚的冷汗。
關懸鏡按下泥土深處,小心翼翼的刨開最後一層溼泥,手指觸到的硬處露出灰白的色澤,關懸鏡順着脈絡輕輕撫拭,一根肋骨躍然顯現…
宮柒大喝一聲跳出泥坑,“是…人骨…”
——“櫟老三…”關懸鏡僵住疲憊的身體,軟軟倚着後背的泥土,“真的是你麼…”
宮柒哪裡料到會真的挖出具人的遺骸來,他看着威武,也是個外強中乾的主,抱着劍柄嚇得直哆嗦。
關懸鏡俯身小心又向下挖去,摳出一面沾土的物件,衣袖拭去,物件雕着八卦圖紋,與那盞攝魂鈴有着異曲同工的詭異感覺。
“小…小陰鑼…”宮柒牙齒打戰,“是小陰鑼。”
——櫟老三…櫟容的父親…
關懸鏡收起小陰鑼,埋首繼續動作,宮柒惱的直撓頭,心裡怕的不行,但也不能怵着關懸鏡一個人幹活。宮柒悶吼一聲,硬着頭皮又跳進坑裡,幫關懸鏡奮力挖着。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這具完整的骸骨終於被倆人擡了出來。宮柒癱坐在地上,他在大理寺混吃了幾年飯,死人見過不少,但爛成骨頭的還是頭一次見到。骸骨沒有死人慘烈,但卻更有一種陰森感覺,尤其還是在這片沒有盡頭的竹林裡,風聲穿林而過,耳邊掠過鬼魅凋泣的可怕的聲響,似乎要偷走活人的魂魄一般。
關懸鏡渾身泥濘,他顧不得歇上片刻,繞着這具骸骨定睛細看,指節微微發着抖。
骸骨完好,盆骨瘦窄可以確認是男子之身,骨長約七尺,應該是個身形高大的健碩體格…坑裡的小陰鑼…也幾乎可以認定死者是趕屍人…
趕屍人…七年前送屍來湘南的櫟老三,只有他了。
“接下來…該怎麼做?”宮柒抹了把汗。
關懸鏡悵然望天,天空被層層竹葉遮擋,只有稀稀疏疏的陽光穿過,映在這具辨認不出人面的骸骨上…該怎麼做…到底該怎麼做?!
“一具人骨,能看出個鬼?”宮柒搖着頭不住嘆氣,“是不是櫟老三又有誰知道?就算拉櫟姑娘來認屍…就靠小陰鑼和攝魂鈴…怕也是證據不足吧?”
——骨爲廓,膚如畫,魂廓在,膚就可以依着補上。關少卿,你忘了我的話?白骨復容就是這個道理。
櫟容…關懸鏡沉緩閉目,耳邊縈繞着櫟容的話語——白骨復容…櫟容可以做到,要想證實這具人骨是不是櫟老三,也只有靠櫟容的一雙鬼手。
櫟容苦尋父親七年,湘南,她也找到了湘南…還嫁給了薛家的小侯爺,昨日…剛剛大婚,現在的櫟容一定沉浸在新婚的喜悅裡…
關懸鏡,你該是多討人嫌的惡人…爲什麼又要不死心追查到底,非要擾了人家的安生!你挖出的這具骸骨要真是櫟老三,櫟容就會感激你的好處麼?
有時候,遺忘是沒有辦法,是一種新生…你鍥而不捨,又得到什麼?
關懸鏡茫然睜眼,“宮柒,要是你…你會怎麼做?”
宮柒混着泥濘的汗水滴滴滾落,嘆了聲道:“我…會重新埋了他吧…”
“爲什麼?”
“真相…爲什麼一定要知道真相?”宮柒搖頭,“也許櫟老三在天之靈,也想真相跟着他埋在地裡頭呢…”
“什麼都不知道,就真的是一件好事麼?”關懸鏡凝視着地上的骸骨,“櫟老三,真要是你,你告訴我,到底該不該讓櫟容知道…”
關懸鏡眼神定在小陰鑼上雕着的八卦圖上,他支起身,喃喃道:“不如,就讓老天決定…乾爲天,坤爲地,乾指北,坤意南…要天指骸骨…就去告訴櫟容…要不是…你我就埋了這具骸骨,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也好。”宮柒抖擻起精神,“讓老天決定,也省的總讓您做惡人。”
關懸鏡把小陰鑼放在地上,深吸了口氣輕轉鑼面,八卦圍轉,乾坤不止,陰鑼越轉越慢,終於頓住——寓意北極天意的乾卦直直定在了骸骨放置的方向…
——“噢…”宮柒低呼着站立起來,“天意…莫非真是櫟老三在天之靈,要我們替他洗去枉死的冤屈…”
關懸鏡撿起地上的少卿官服,緩緩朝林子外走去,“宮柒,你守在這裡,半步都不要離開。”
“您去…”宮柒欲言又止,“屬下知道了。”
關懸鏡披上官服,理正領口撫平襟帶,手握佩劍直往紫金府而去。
紫金府
後院裡,謝君桓恭敬俯首,對薛燦道:“小侯爺,您才大婚,也不必急着去九華坡操持。那裡一切安好,所有環節都是滴水不漏。我和綺羅明天會回去看着,您多陪陪小侯夫人,不用擔心。”
綺羅笑嘻嘻道:“您早些開枝散葉,也是在做大事。”
薛燦深目不動,卻比以前溫和了許多,“關懸鏡人不知道現在在哪裡,上回去礦堡他雖然沒有發現,但對他來說,越是沒有蛛絲馬跡,就越是可疑。在他人沒離開之前,決不能卸下堤防。謝君桓,派人找到他和宮柒了麼?”
謝君桓搖頭,“昨天我們的人遠遠看着他們喝酒,見他們喝得半醉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人就撤了,今早再去…他倆就不見蹤影…會不會是…喝多了去哪裡尋樂子了?”
“關懸鏡不喜歡享樂,忽然不見,一定有蹊蹺。”薛燦眉間凝住,“繼續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