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那姜未…也死了?”不知道爲什麼,櫟容揪心起那個敘述裡的皇孫姜未,少年手執滴血的寶劍,用自己父親的屍首做餌,在宗廟前…以死殉國…
關懸鏡喘出口氣,點頭道:“安樂侯看見,宗廟裡,身着金黃繡龍緞的姜未,手執血劍,跪地叩首,身旁,就是我爹慘死的屍體…安樂侯震驚暴怒之下,下令放火,他要活活燒死姜未,以泄心頭之憤…”
“放火…”櫟容低呼,“你爹…也在裡頭。安樂侯急紅了眼,他只想火燒了人家的祖宗牌位,卻忘了,你爹也在宗廟裡。”
“對一個武夫而言,人都已經死了,有沒有屍身,又是怎樣的屍身,他根本不在乎。”關懸鏡平下心緒,“大火滅後,安樂侯帶回我爹燒焦的屍身,和大軍一道凱旋…我娘和我爹情深,我爹死後,她就絞了頭髮做了姑子,就在…城外的慈福庵。”
“你娘倒是個性情女人。”櫟容由衷道。
關懸鏡擡起眉宇,凝望着櫟容出神的臉,“我和我娘說起你,真是巧了,她對你也是讚不絕口,說我沒能把你帶回來,是最大的憾事。”
“她真這麼說?”櫟容臉一紅,“她都沒見過我…”
“她久仰你的大名,如果能見到你,她一定很高興。”關懸鏡溫聲笑着。
“可我不喜歡吃齋菜。”櫟容咬着筷子,“還是…再說吧。”
關懸鏡先是一愣,隨即搖頭笑着櫟容的純真,夾起一塊燉肉放進櫟容空了的碗裡,“不吃齋菜,那就吃些好的。”
櫟容看着自己面前早就扒空的碗,低聲道:“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能吃是福。”關懸鏡給她又添了些飯食,“我娘做姑子前,吃的比我爹還多。”
櫟容噗哧一笑沒了羞意,“薛燦說,我吃的比男人還多,他是笑我粗野麼?”
聽到薛燦的名字,關懸鏡的手微微頓住,就像這會兒明明只有自己和櫟容倆人,但那薛燦又似乎就在他倆中間,又好像,已經留在了櫟容的心裡。
“他是誇你。”關懸鏡眼神明亮,“也是說你有福氣。”
“你說話真中聽。”櫟容咀嚼着大塊的燉肉,口中含糊着,“戚太保那樣的人,對你也挺客氣。”
——“戚太保,安樂侯,都是我爹的故友,交情也算不錯。”關懸鏡注視着櫟容的吃相,“我爹去世後,他們對我很是照顧。可惜我對官場沒什麼興趣,做個大理寺的少卿就挺好。戚太保怒我不爭氣,可沒少訓斥我。”
“關懸鏡。”櫟容嚥下燉肉,“你爹被姜未所殺,你…恨他麼?”
“人都死了,談什麼仇恨,是要去地府尋仇麼?”關懸鏡執起筷子,又悵然放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國破家亡,換做是我,也應該無路可走,縱使一死又何妨…姜未,我不恨他。”
“你真是個好人。”櫟容低喃,“殺父之仇也可以不記恨。要我知道…誰害了我爹…我非親手殺了他。”
關懸鏡目露愛憐,“天下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早晚一天,我會查明你爹失蹤的真相,這是我答應你的。”
“原本不信你,不如,就信你一次。”櫟容給關懸鏡斟上茶水,茶盞在手裡轉了轉,歪頭遞近他手邊,“關少卿?”
關懸鏡仰頭一笑,快意的接過茶盞,茶水熠熠,漾出好看的波紋,關懸鏡深嗅茶香,一口喝了個乾淨,“多謝櫟姑娘賜茶。”
“我記得你說過。”櫟容想着什麼,“你年少時,安樂侯教過你騎射?”
關懸鏡點頭,“他在世時,我也喚他一聲叔父,如今人不在…”
櫟容若有所思,忽的亮起眼睛,“你接下我爹的事,我櫟容從不欠人情,不如,我還你。”關懸鏡還沒反應過來,櫟容纖纖酥手已經朝他伸去,“有白帕子麼?”
關懸鏡怔了片刻,魔怔似的從懷裡摸出一方白帕,櫟容鋪開潔淨的帕子,解下隨身帶着的錦囊,從裡頭掏出幾樣東西,關懸鏡一一看去,和畫師隨身帶筆墨一樣,櫟容身上,也時刻揣着妝品,櫟容擺下螺子黛和狼毫筆,指肚抹平白帕,“我記得,安樂侯背上刺了一匹野馬,可惜被人剝了去,你要還記得,就說給我聽,我照着描一副送給你,也當給你留個叔父的念想。”
——“櫟姑娘。”關懸鏡癡望櫟容。
“你若不稀罕,那就算了。”櫟容裝作要收起東西。
“我稀罕。”關懸鏡急道,“稀罕的很。”
櫟容低頭偷笑,閉眼想了會兒,她清楚記得安樂侯血背上殘留的野馬痕跡,毫蘸黛粉,已經勾出一樣的輪廓,關懸鏡回憶着,指着帕子上的留白,低述着野馬的模樣,指尖劃到哪裡,櫟容就繪到那處,關懸鏡吐出最後一個字,白帕上已是一匹和安樂侯後背所刺幾乎相同的野馬,畫痕雖然粗獷了些,但仍是栩栩如生。
“就是這匹馬。”關懸鏡驚歎。 ¤ttka n¤C〇
“骨爲廓,膚如畫,魂廓在,膚就可以依着補上。”櫟容把帕子遞還給關懸鏡,“好好收着,可得記得我爹的事吶。”
關懸鏡愛惜的疊起白帕,從袖子裡摸出一個精緻的金銅雕花盒,盒子打開,裡面是一縷烏髮,關懸鏡看了眼,道:“這是我娘當年絞下的,娘說,我是她紅塵唯一的牽掛,我就藏起一縷。這盒子裡裝的都是最貴重的東西,你替我畫的這副,我也會好好收着,不會忘。”
櫟容偷笑,覺得關懸鏡也帶着傻氣,“不過隨手而已,你要是喜歡,給你十副八副也不算什麼。盒子挺好看,給我瞧瞧?”
關懸鏡大方的推去金銅雕花盒,“這還是殤帝所賜,我搬出大宅時,看着有用,就收了起來。”
櫟容翻來覆去看了看,覺得這盒子雖然不錯,但還是不如薛燦給自己的烏金代鉤精巧,才推了回去,忽的凝住眼,“殤帝…所賜…”
關懸鏡撫了撫盒蓋,“殤帝,就是咱們大周皇上。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戚太保說服皇上立下一統天下的信念,皇上便立名爲殤,用以告慰戰死的將士。”關懸鏡見櫟容面色動也不動,一定是自己文縐氣惹她不快,賠着笑道,“不說這些,吃飽了麼,不夠,再添些?”
“飽了。”櫟容暗下眼,聲音也沒了剛纔的歡快,“你能送我回紫金苑麼?”
關懸鏡想開口挽留,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櫟容是性情女子,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想什麼也去做什麼,自己強留倒是沒了意思,要再惹她煩了自己…
紫金苑外,櫟容仰頭看着“紫金”二字,一步一步緩緩朝大門走去。
關懸鏡想起還沒送出的禮物,他想喊住櫟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禮物沒有送出,還可以當做藉口再邀櫟容出來…鷹都大而廣闊,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帶櫟容慢慢遊歷…自己還有許多話,想對櫟容說。
殤帝…
——“殤…爲什麼是一個殤字?”
——“殤…”
櫟容記起,薛燦神色驟然激動,利劍劃破寂靜的裡屋,奮力劈下,烏木製的案桌噌的被砍做兩半,上頭的茶盞器皿嘩啦啦碎了一地。
——殤…薛燦母親的腿間,被人用烙鐵灼出這個字…薛燦悲憤大起,撞擊着牀沿落下男兒熱淚…
櫟容雖然沒有多問半句,但她知道,病婦滿身滿臉的惡瘡,絕不是生了怪病那麼簡單,她胸/口的咬痕,腿/間的灼傷…一定是被人折磨。
要她真是紫金侯的外室,恨她害她的只會是侯夫人辛婉,但辛婉可以讓骯髒的病婦在自己的暖牀上嚥氣,怎麼也不可能是害她的那個人。
不是辛夫人,還會是誰?
外室夫人過世,紫金府除了雍苑,似乎沒人在意這件事,連雍苑裡也沒有對死去病婦的祭奠。
薛少安也是等到病婦下葬纔回來,眉間沒有自己女人過世的哀傷,與薛燦幾句對話,也只提到辛婉一人…
櫟容憶着一幕幕,她不禁看向自己替病婦入殮的雙手,自己爲之入殮的,到底…是什麼人。
薛燦,紫金府的繼承人…連他都難以撼動的,普天之下...也只有...
——“如果紫金府的烏金礦石和我沒有半分關係,我只是個一文不名的普通人…還會有女子青睞予我麼?”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爺,也許還會變成一個會帶來大禍的人…又會有誰,還留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