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設法套問, 此人口風甚緊,隻字不露。此人手背疤重,該是灼傷所致,酷暑之下, 衣衫疊疊, 不知是否曾身負重傷,留下傷疤無法示人…”
——“若小侯爺認得此人, 一定要書信告知楊牧,一定, 一定。楊牧敬上…”
櫟容唸完所有, 薛燦仍是維持着僵硬的姿態, 櫟容試探着道:“怎麼,這個人…你認得?”
薛燦茫然搖頭, “我問過顏嬤,鷹都暗衛還有和紫金府有來往的人裡, 沒有楊牧描述的這個人。”
櫟容看着薛燦的臉色,“但看你的樣子,你好像認得他?”
薛燦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沉默片刻, 抽出櫟容手裡的信箋, “看楊牧寫的,我想來想去,想過每一個我認識的人,像是他, 但又不可能是。”
“他?”櫟容不大明白,“難道…是姜都宗廟外,和你設伏的其中一人?也許…真的有人僥倖逃出也說不定?”
薛燦又一字一字看過,口中低喃不止,“不可能,不可能是他…”薛燦忽的注視櫟容,眼中溢出從未有過的波動,櫟容認識薛燦到現在,他總是副冰冷孤傲的少主模樣,大事小事,哪怕後頭就是掉腦袋的事,薛燦也是副毫無變色的篤定模樣,這會兒他的眼神,櫟容從沒見過。
“當年追隨我的人,就算有人活着,也難以認出現在長大成人的楊牧,阿容別忘了,那時楊牧還不到十歲。”薛燦低緩道,“屢次救下楊牧,還是在關懸鏡的眼皮下…又能設法幫楊牧出城…這樣有勇有謀的人,我只想得到一個。”
——“誰?”
薛燦眼眸亮起又急促暗下,七年過去,他每每想到這個名字,心頭都會深深一痛,有時他看着楊牧越來越像那人的臉,薛燦的愧疚之情就會愈加刻骨,恨不能把楊牧照顧的更好。
——“楊牧的哥哥,楊越。”
“楊越?”櫟容喊出聲,“他…不是…被燒死在…宗廟裡?”
“不錯。”薛燦話語哀慟,“人人都有可能逃生,但楊越…火光沖天,如何逃生?但不是楊越,又會是誰?”
——“此人手背疤重,該是灼傷所致,酷暑之下,衣衫疊疊,不知是否曾身負重傷,留下傷疤無法示人…”櫟容低喃有詞,“灼傷?炎炎夏日,衣衫疊疊…難道,是被烈火燒傷?要是尋常刀劍傷口,多年早已癒合,也不用把自己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除非…”
櫟容有些不敢說下去,薛燦接過話道:“除非,他全身都被烈火燒傷,遍身傷痕無法見人…楊牧什麼都不記得,就算楊越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楊牧也不會認出他是誰,他仍戴斗笠…看來,他的臉…也被燒傷…”
“故人之感…”櫟容低籲,“感覺不會騙人,楊牧和楊越是親兄弟,楊牧說好像認得他,就一定認得,楊牧還能親筆書信讓你替他去想…就證明這個人在他心底深處很是重要…莫非,真的是小楊牧…的故人?”
“楊越…楊越…”薛燦一遍遍喊着這個名字,“真的是你?要你還活着,爲什麼不來湘南找我,你知道莊子塗把我們帶去湘南的…爲什麼不來找我。”
“如果他容貌盡毀,他一定是不會來見你們的。”櫟容哀聲道。
薛燦剛毅的身子抽動了下,“他是爲了我,才失去一切,遍體鱗傷毀去容貌,他怕出現在我面前,我會愧疚自責,痛心悔恨…他當年爲我去死,我已經能愧疚一輩子…”
“楊越要強,他不想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他更不想自小崇拜他的親弟弟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櫟容撫住薛燦聳動的肩,“是不是楊越還不一定,等我們到了鷹都,你親自去見見那人,楊牧什麼都不記得,你卻什麼都記在心裡,你只要見他一面,一定可以知道他到底是誰。”
“要真是楊越…”薛燦攥住櫟容的手。
櫟容仰頭道:“那我就跪地給他磕三個響頭,跪謝他對你的大恩。”
薛燦深望櫟容坦蕩的臉,點頭道:“替死大恩,我也永世不忘,要真是楊越,大家還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櫟容接話又道:“他看到楊牧現在的模樣,一定會知道這些年你待他弟弟多好,你沒有食言,替他照顧楊牧。”
“好一個小楊牧。”薛燦笑看楊牧一字一字認真寫下的書信,“你看他,平日最不愛念書寫字,這會兒筆筆認真,字句寫的也不錯…”薛燦說着自嘲搖頭,“這些年,我真是拿他當親弟弟,想他上進,怕他惹事,他做錯什麼,也護着不讓旁人教訓…”
“親兄弟,就是這樣。”櫟容倚近薛燦,“如果他真是楊越,安樂侯和宋太傅…是不是死在他手裡?我見過那兩人的屍體,安樂侯身首異處,頸脖刀口平滑,砍頭的劍一定很快;宋太傅的手腳傷口,關懸鏡說,傷口細滑,一看就是厲害的劍手所爲…你說楊越是姜國最厲害的劍手…”
——“我楊越能爲小殿下赴死,是我的幸事。楊越求小殿下兩件事,牧兒年幼,孃親早逝,父親戰死,往後,就拜託小殿下替我照顧這個弟弟,牧兒頑劣難馴,小殿下一定要多多擔待…第二件事,到了湘南,小殿下一定要伺機再起,復我姜國,一雪前恥…今天所有死去的人,都不會後悔爲小殿下而死。我楊越,也死而無憾。”
——“我答應你!照顧楊牧,復我姜國。”
“他是想提醒我。”薛燦恍然徹悟,“我做了紫金府幾年的小侯爺,湘南一直毫無動靜,還年年獻金朝廷,他以爲我被榮華富貴磨平了鬥志,他以爲我忘了曾經答應他的…他殺安樂侯,是提醒我勿忘姜都屠殺,他殺宋太傅,是知道我人在鷹都,還去覲見殤帝和戚太保…他看見宋敖監斬姜奴,他要我記着所有人爲我流過的血,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復我姜國。”
“楊越!”薛燦潸然閉目,“是楊越,阿容,他一定沒有死,救下楊牧的人,就是他的親哥哥。”
薛燦鋪開紙卷,提筆匆匆寫上,吹乾墨跡卷做細條,塞進信鴿腿邊的信匣裡。
——“你沒有告訴楊牧你的猜測。”
薛燦遙望鷹都的方向,低沉道:“楊牧年少衝動,就算只是猜測,畢竟也是關於他哥哥沒死的大事,楊越存心躲避我們,要是楊牧當面問他,也許楊越會索性遁世遠走,讓我這輩子都找不到他。”
薛燦眼前重現宗廟沖天的大火,“我一定要親眼見到他,楊越,你真的…還活着。”
陽城外,甘泉邊
見芳婆拖着木桶又來打水,甘泉裡嬉戲飲水的姑娘都急急散開給芳婆騰出泉眼,芳婆認得爲首那個最俏麗的,就是回回給櫟容臉子看的那人。聽說那丫頭的父親是陽城守將,這纔在城裡城外橫着走,連甘泉都好像是她家的。
“芳婆。”爲首那人擦了擦手,對那平日瞧不上眼的老婆子還露出笑容。
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麼?芳婆嗯了聲便去接水。
“您老喜歡這泉水,後頭我讓人天天給您送去莊子,您年紀大了,少幹粗活,當心身子。”那丫頭聲音諂媚,說話間眼睛還一眨一眨。
芳婆疑惑瞥了眼那羣姑娘,“婆子受不起,會折壽。”
“芳婆還不知道吧。”丫頭嬌聲道,“湘南大軍已經破了襄郡,沒幾天就要到陽城了。”
這麼快…芳婆放下木桶,“你別唬我。”
丫頭嗔怒一笑,“紫金府當然比朝廷厲害,薛家小侯爺,不不不,是姜國小殿下,當然也厲害過朝廷那些個,聽我爹說,戚太保的女兒都戰死了,你家櫟容真有眼光,嫁對了好人家,以後青雲之上,有的是好日子。”
芳婆提起裝滿的水桶,踉蹌着拖回岸上,那丫頭扯了扯芳婆的衣袖,悄聲道:“以前我和櫟容有些誤會,等以後她飛黃騰達了,可別記恨着我們吶。還有,我爹和陽城大人們商量過了,陽城怎麼說也是櫟容的老家,姜人一定是不會爲難我們的,爹打算,降了姜人,也能免去一戰…芳婆,芳婆?你在聽麼?”
芳婆胡亂應着,拖着沉重的水桶挪回莊子,薛燦一衆比她料想的速度還要快,陽城得下,就是打通和姜土的關卡,之後北上直入鷹都就指日可待…
“快,太快了。”芳婆怔怔看着波光熠熠的甘泉水,許久都忘了去喝一口,“進了鷹都又有什麼用,天下百廢拿什麼去復興?辛婉啊辛婉,你又還剩多少家底能給薛燦所用…偏安一隅有什麼不好,人生在世不就是爲了好好活着麼?”
芳婆摸出櫟容留下的那包金葉子,一枚枚鋪在陳舊的牀褥上,“傻阿容,那時婆子想你跟着關懸鏡去皇城,也是想你避開湘南那趟渾水,你竟一眼就決定跟着薛燦,婆子也攔不住你。”
“既然跟了他,就是要同生共死。”芳婆摩挲着古老的金葉子,“我也想幫你夫君,幫姜虔僅剩的骨血,但我又能爲你們做什麼…”芳婆捻起一枚發亮的金葉子,自嘲搖頭道,“這十兩黃金,又夠做什麼?”
燈火昏暗,映着芳婆枯黃褶皺的臉,她僵坐許久,起身翻出多年未動的紙墨筆硯,那還是櫟容少年時,自己去城裡買來教她讀書習字用的,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芳婆告訴櫟容,沒有人生來微賤,也不能自甘無知,哪怕是一顆微不足道的種子,也可以在苦難的夾縫裡開出花來。
狼毫筆乾枯毛裂,芳婆舀起甘泉水溫溫洗着,又化開凝結的墨塊,一下下耐心研磨,芳婆閉目想了想,又擺上自己替人入殮時的物件,鋪開白絹執起了洗乾淨的狼毫筆。
——“搖光,這就是…雍華寶圖?”
——“我想…他就是雍華寶藏的守護人。只可惜,辛婉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
——“一眼記下,也只有我的搖光可以做到。”
——“可是…那人說…我們是找不到寶藏的。我看了許久,也看不明白這寶圖畫的是什麼…寶藏…又會在哪裡?”
——“寶圖既然是人畫的,就一定能被人蔘悟出來。”
她要爲薛燦夫婦,重畫雍華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