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世上已經沒有搖光了, 搖光在辛婉出嫁的前一天,就消失在這個世上,再也無法出現。
——“姜虔。”芳婆心底低呼着愛人的名字,“搖光來看你了。”
“芳婆, 要我給你去拿件斗篷麼?”綺羅見芳婆渾身發着抖, 抽泣着問了句。
芳婆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臉色,她再機敏老道, 面對着地下的姜虔,她也無力再僞裝堅韌, 綺羅的忽然發問, 讓她猛的一個哆嗦, 差點跌倒在地,綺羅扶住芳婆往馬車邊走去, “這裡風太大,也冷得慌, 您啊還是去車裡歇着吧。”
櫟容有些疑惑的看了眼面無血色的芳婆,又見薛燦神色凝重哀默,攏緊斗篷往他身邊靠近了些。
——“當年要不是夫人讓莊子塗來接我。”薛燦聲音低啞, “我也是這裡的一捧枯骨。皇爺爺和父親出身皇族, 死後卻遭如此屈辱, 連一具全屍都無法找回,阿容,若要以血報血,殺進鷹都也解不了我心頭之恨。”
櫟容握住薛燦發冷的手, 薛燦手背青筋顫動,骨節發出悲憤的戰慄,他驀然單膝跪地,熱淚滾滾滑落,滲進膝蓋下乾裂的泥土裡,直至地下數不清的屍骨。櫟容跟着薛燦跪在地上,俯首重重磕了幾個頭,額上沾着黃土,輕聲道:“皇爺爺,爹,阿容和未兒…來看你們了。”
——“皇爺爺,爹…”薛燦哽咽發聲,拉過身旁的櫟容,“未兒無能,直到今天才能重回姜都來拜祭你們。未兒去了湘南,辛氏滿門忠烈,辛夫人救下我,她待我如親生兒子,還傾紫金府之力,助我復國…爲保全姜氏血脈,辛夫人讓我改名換姓,叫做薛燦,辛夫人說,她有一個女兒,取名一個瑩字,她想女兒如瑩瑩星火般溫婉美麗;她給我取名燦字,是想我如旭日之勢,光耀家族。”
櫟容聽着心傷,跟着也落下淚來,薛燦拉過櫟容的手,貼在粗糙的黃土上,低聲又道:“未兒娶了妻,她叫櫟容,是帶我們去湘南的櫟義士之女,未兒少時就見過她,惦記多年終於把她留在身邊,夫人替我們辦了婚事,阿容…已經有了我的骨肉。”
薛燦扭頭看着櫟容,冷峻的面龐溫溫柔下,夫妻倆人齊齊長跪俯首,烈風劃過一個個單薄的身子,但每個人的身子都堅如磐石,露出凜冽無懼的神情。
馬車邊,綺羅摸出懷裡的骨壎,壎孔貼脣,悱惻哀傷的曲調輕幽揚起,迴盪着所有人的耳邊。
謝君桓雙手按着長劍,插/進乾裂的黃土裡,他跟着綺羅吹起的曲調低低哼唱,堅毅的眼中蘊着男兒的熱淚——“遙遙姜地,有女雲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
明明只吹起了一支骨壎,卻又好像有無數的骨壎在姜土吹響,伴着呼呼風聲傳遍大地,傳入每個活着的姜人耳裡。
馬車裡,芳婆蜷縮在角落,淚水斷了線一般嘩啦啦落下,在義莊待了許多年,她見過太多死去的人,她覺得自己已經被錘鍊成一副鐵石心腸,她沒了情感,不會被任何打動,她的生命裡,就只有死去的人,還有自己撫養教導的櫟容,她以爲自己可以隨意提起姜虔這個名字,可以毫無感覺的踏上姜土——這塊曾經拋棄過自己的土地。
但她高估了自己,乾燥的塵土裡,她依然可以嗅見姜虔熟悉的氣味,那人的魂魄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從未離開。
薛燦跪了許久,終於扶着櫟容站起身,他撣了撣櫟容衣上的灰,又拾着衣袖擦去她額頭上沾着的黃土,凝視着她紅着的眼,拖着她的手往馬車走去。
——“芳婆?”櫟容掀開車簾,“你怎麼哭了?”
“誰哭了?”芳婆哼哼擦了把臉,故意把眼睛死命揉了揉,“是外頭的風太大,吹花了婆子我的眼。”芳婆拉過櫟容,“你才哭了,懷着身孕就不該來這種地方,陰氣也忒重了。”
“有咱家莊子陰氣重?”櫟容在她身旁坐下,“我覺得你這幾天怪的很。”
芳婆故意瞥着臉不去看櫟容,櫟容想着又道:“你一定是姜人。”
“都被你看出來,還怎麼做你師傅?”芳婆傲嬌了聲,“薛燦還要去哪兒?”
“宗廟啊。”櫟容擡頭道,“他父親,就在那裡殉國的。”
——“撞死…碑下…”芳婆凝住眼。
“你也知道太子虔是撞死碑下?”櫟容眨眼。
芳婆仰面倚在車上,緩緩閉上蒼老的眼睛,沒有回答櫟容。
車軲轆響了一陣又止住聲音,櫟容知道已經到了宗廟,她把車裡的毯子蓋在芳婆身上,見芳婆額上好像滲着虛汗,拾袖按了按,驚道:“怎麼熱熱的?芳婆,你是病了麼?”
芳婆垂眉搖頭,“就是累了,車上歇會就好,外頭風大,你多穿些再出去,別凍着孩子。”
櫟容一步三回頭,芳婆待着義莊那麼久,身子骨一直硬朗的很,看來果然是年歲不饒人,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連日的折騰。
“就不該讓你跟着來這裡。”櫟容惱了自己聲,“等着我們啊。”
一片屍坑,已經卸去了芳婆苦撐的所有鎧甲,前頭的姜氏宗廟裡,姜虔撞死的那塊石碑還留在原處,芳婆已經無力再去追尋故人的遺蹟,她害怕石碑上還留着姜虔的血,自己只要看上一眼,就會放聲大哭,直到暈厥。
來過,便是守住了約定,他沒能來找自己團聚,那自己就來尋他最後一面,也不枉倆人曾經刻骨相愛。
薛燦扶下櫟容,解下自己的披風攏在她身上,又撫了撫她的小腹,低聲問着,“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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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容搖頭,薛燦寬慰點頭,又關切看了眼車裡的芳婆,把車簾掩的嚴實了些。
放置着姜國十餘代帝王牌位的宗廟,已經在七年前的大火裡被燒的乾乾淨淨,但從所剩的廢墟里,櫟容還是能依稀看出當年這座宗廟的恢弘,數十根石柱高高矗立,柱身雕琢着古老的紋路,描述着姜國也曾耀目過的歷史。
多年過去,一踏進這裡,每個人還是可以嗅到濃烈的血腥氣味,也就是在這裡,一羣少年伏殺驍勇大將軍關易,幾十個少年爲護國血戰到最後一刻,留下年輕的屍身,焚燒成灰燼。
薛燦撫過一根根石柱,每根石柱上都沾染着已經發黑的血跡,他耳邊劃過那時刀劍相拼的脆聲,關易驚慌的怒吼,還有周人恐懼的慘叫…
那羣少年裡,年齡最大的是楊越,那時他才滿十七,也是薛燦最親密信任的摯友與兄長,年齡最小的是他弟弟楊牧,十歲的他手執□□,藏在宗廟暗處,一箭直射周人咽喉…
當中的黃袍薛燦,手握寶劍殺紅了雙眼,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活不成的,他只想在最後的生命裡多殺周人,祭奠死去的父親和子民。
漸漸的,圍在他身邊的少年越來越少,打鬥聲也漸漸止住,地上滿是血泊,站立着的只有自己,楊越,謝君桓,綺羅,還有摔下□□拔出短劍的小楊牧,楊牧拾着衣袖擦拭着劍刃,小楊牧說,他知道最後肯定要抹脖子,得把自己的劍擦亮些,死也要死的痛快。
宗廟前的空地中央,那塊石碑還巍然矗立着,石碑是姜國初立時鑄造,上面刻着歷代帝王的名字,太子虔的名字還沒有來得及刻在碑上,但那上面沾滿了太子虔的鮮血,他用自己的血,代替了自己的姓名,與這塊古老的石碑一樣永垂不朽。
薛燦觸上父親殘留下的血跡,他以爲自己也會死在這裡,卻沒想到,自己活到了今天,還會在眼前的石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姜未。
——“父親。”薛燦跪在碑前埋下頭,“未兒不孝,今天才能來拜祭您。未兒在此立誓,必會殺入鷹都,當年有份參與滅姜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血債,必用血償。”
薛燦張開掌心,謝君桓會意的摸出匕首呈在薛燦手裡,薛燦劃開手心,握拳擠出血水,滴落在太子虔留在的血跡上,父子血水相融,沿着石碑上的字跡匯聚滑落。
廟宇裡,所有物件也被大火燒的七零八落,黑漆漆的殘骸散落在各處,才走進一股焦糊味就撲面而來,可見當時大火燒起時的慘烈。
安樂侯看着黃袍少年執劍傲立在熊熊燃燒的大火裡,他身邊躺着關易的屍首,對安樂侯揚起鄙夷的笑容,所有人都以爲,那個黃袍少年就是皇孫姜未,這樣沖天的大火,沒有人可以活着走出,姜未死了,死在大火裡,自此姜國皇族再無活口,姜國也走向終結。
薛燦也深信楊越已經替自己死在大火裡,但楊牧在鷹都遇見的神秘人,他八成就是楊越,也…只有楊越了。
薛燦看了眼櫟容,櫟容知道他心中猜測,對謝君桓道,“你和綺羅在外頭等着,我和薛燦進去看看。”
——“少夫人,裡頭燒了了乾淨,還有什麼好看的?”綺羅插話。
謝君桓拉過綺羅,埋怨她在這檔口還嘴快話多,綺羅輕拍了下自己的嘴瓜子,捂住不敢再說。
薛燦握着櫟容的手,倆人緩緩走進廟宇,薛燦走過裡頭每一處,他想知道楊越究竟有沒有可能逃出這場大火,鷹都的神秘人,又到底是不是他。
廟宇深處,一堆燒焦的屋樑東倒西歪的堆砌着,薛燦盯着許久,俯身搬開幾塊,他的黑目驟然閃出一種徹悟驚喜的光澤,盯着那處角落,忽的仰面唏噓,一拳擊在了燒黑的牆壁上。
——“就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