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薛燦驟然明白,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深藏的血緣相連,母子連心,就算分隔多年不能斷絕他們骨子裡的血脈。
又像是他們明明分離萬里,今生本來再難重逢, 卻冥冥中被什麼牽引着走到一處。
“姜虔!”搖光撕心怒喊着, “你爲什麼要騙我!蒼天在上,我辛搖光把什麼都給了你, 你爲什麼要抱走我的孩子,讓我活在愧疚遺憾裡這麼多年, 爲什麼!爲什麼!”
——“我姜虔不負天下…唯獨, 負了搖光…”姜虔話語如生, 迴盪在翠竹林間。
“她真的是小殿下的…孃親…”綺羅踉蹌跪地,捂嘴帶着哭音, “芳婆…芳婆…居然…纔是小殿下…的…孃親。”
楊牧對着搖光單膝跪地,短劍重重插地, 口中低低喊了聲“芳婆婆…”
櫟容一步步朝搖光走去,晶亮的眸間也溢出淚花。
“阿容,別過來。”搖光高聲喝止住櫟容的步子, “死人晦氣, 你懷着身孕見不得, 離遠些。”她話語哽咽沙啞,但口吻仍是堅韌。
“芳婆…”櫟容低喃了一聲,對着棺木邊的搖光跪地叩首,“娘…”
薛燦黑目凝看搖光, 剛毅的眼角有些溼潤,他手按棺沿重重跪地,朝搖光深深俯首,一聲“孃親”頓在喉中,卻是哽咽的無法說出。
搖光回看跪地的薛燦,手心伸出一半頓在空中,她想撫摸兒子的臉,但他們已經分開太久,那時襁褓裡咿咿呀呀的男嬰已經長成了俊武的帝王,二十多年的分離,還能讓母子親密如初麼?
搖光苦澀落下手心,蹣跚着走出深坑,跌跌撞撞朝着竹林深處摸索走去,“姜虔,姜虔…你不負天下,卻可負我…我爲你背離家族,背棄一切,我的生命裡除了你再無別的,你卻連我唯一的孩子都要騙去…爲的…也只是你所謂的不負天下。我是一輩子見不得光的女人,就不配養育你我的兒子麼?”
——“因爲姜虔太瞭解你的性子。”莊子塗執蕭發聲,“辛家的女兒太倔,你比辛婉還要固執,如果姜虔對你說,他要把你們的孩子帶去宮中,以太子妃嫡親兒子的名義撫養,憑你的性子是一定不會答應的。姜虔又能怎麼做?你跟他時,就知道他不可能爲了你放棄姜國太子的身份,你選擇跟他時,就應該料想到這天。”
“一邊是情意,一邊是責任,你讓他怎麼選?”莊子塗注視着搖光無助的背影,冷靜道。
“愛就愛到死,若要盡責,那就也盡到極致。”搖光狠狠看向莊子塗。
“太子虔撞碑殉國,爲國已經做到極致。”莊子塗負手而立,“你還不明白麼,他一開始,就做出了選擇。”
“他早就做出了選擇…”搖光木然駐足,“他根本沒有選我…從他騙走我孩子的那刻起,他就已經…”
莊子涂月下傲立,揚脣笑道:“你我也是苦命,我瘋癲時你開導我,與我說了許多刺耳卻又有些道理的話,這會兒你入魔一般,倒是我說了好些不中聽的話…搖光,你自己能想通就好。”
——“娘。”櫟容幾步走去,軟軟拉住搖光冰冷的手,“如今薛燦好好活着,還不好麼?”
搖光緊攥櫟容的手,才止住的淚又落了下來,“好…好…傻阿容,我的傻阿容。”
櫟容轉身去尋薛燦,他還怔在棺木邊,黑目凝在雲姬腐爛的屍身上,又緩緩擡頭看向搖光單薄的身影。
“薛燦。”櫟容低喊,“還不過來?”
“阿容,別逼他。”搖光口吻哀然,“他在另一人身邊長大,不論雲姬是不是拿他當親生的,在他心裡,雲姬就是他的孃親,要他忽然認一個才認識不久的女人做娘…換做誰都做不到。”搖光苦澀一笑,“我也是一樣,我早已爲兒子病死,誰又想到他還活着?縱有血脈相連,奈何情淡意淺,知道這孩子還在人世,就夠了。”
搖光蹣跚走遠,莊子塗生怕她誤入林子深處,不遠不近跟在她的身後,不時回看還愣着不動的薛燦,眉間也有些焦急。他知道搖光渴望從薛燦嘴裡喊出一聲娘,他更知道搖光絕不會苦求母子相認,都是一身犟骨,若是今日不認,怕是會涼了搖光的心,他日要認親…就更難了。
“小殿下…”楊牧想勸卻還是差些膽量,只得求救似的盯着櫟容,櫟姐姐聰明,可得趕緊拿出法子來。
“薛燦!”櫟容緩慢走向棺木,扶着棺沿想去拉他的手,入夜看不清一步踩空,薛燦恍然驚覺,張臂抱住櫟容倒向自己的身體,把她抱得很緊很緊。
櫟容伸手摸向薛燦的臉,觸上一片溼潤,仰頭看去,棺木邊的他早已經滿面淚流,沾溼了衣襟。
——“她是你娘啊。”櫟容攥住薛燦的手,“還不去留下她!快啊!”
自己以爲的親孃,是沉浸在錦衣華服裡的美豔女子,她有爲世人稱道的容貌,仿如天下的仙子,讓人人得以臣服,自己在她身邊十多年,她在意榮寵多過在意自己,自己患病時,她依然對鏡梳妝,自己在宗廟思過時,她在宴席間曼妙穿梭;自己決意赴死時,她冷靜的轉身離去…她知道兒子即將殉國而死,但她心中並無悲痛,而是要奔着新的前程而去。
雲姬並不是自己的親孃,也許太子虔和她悄悄立下契約,她接受這個不是親生的兒子,給他皇長孫的身份,太子虔會給她能給予的一切,只要讓她死守秘密,伴薛燦長大…
薛燦不恨棄子叛國的雲姬,薛燦願意請來鬼手女給她最體面的遺容,暗暗發誓要以血還血,讓殤帝一衆抵償對她犯下的罪孽,還會把她的棺木帶去姜都,在宗廟裡立下她的牌位…
但她並不是生養自己的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自己的另有其人——義莊蒼老不堪的幫傭,撫育自己夫人長大的那個人,纔是自己真正的母親。
那個人,被家族不容,被愛人欺騙,被旁人嫌棄,她隱忍活着,記着與愛人的約定,守着解不開的雍華寶圖。
“薛燦!”櫟容急看越走越遠的搖光,“她是你娘啊。”
“孃親…”薛燦低低喊出,定住了所有人的心跳。
他在喊“孃親。”竹林萬籟俱寂,這一聲雖然輕幽,但搖光還是清楚聽見,聽見薛燦喊了聲“孃親。”
“他在叫你。”莊子塗喚住搖光,“你聽見了嗎?”
搖光耳邊劃過呼呼的風聲,眼角留下滾熱的淚。
——“娘…”薛燦走出深處,對着搖光的背影低啞又喊。
搖光口中嗚咽了聲,忽的一陣激動而至的眩暈,軟軟暈厥在了厚厚的竹葉上,脣角漾起滿足的笑容。
搖光醒來時,已經躺在紫金府的軟牀上,一睜眼看見的就是薛燦關切的臉,他手執溫熱的汗巾,正擦拭着自己汗溼的額,見自己醒來,冷峻的五官頓時舒展,揚起春風拂面般的笑。
搖光指尖擡起,她想碰一碰薛燦的臉,但她又生怕一切只是場夢,若是觸碰上去,美夢就會如泡沫般破碎,若真是夢,她寧願永遠不要甦醒。
“娘。”薛燦握住搖光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是我。”
搖光哽咽哭出聲,撐身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兒子,哭聲由嗚咽變作止不住的大哭,哭出她憋忍多年的哀怨和抑鬱,哭出她這麼多年所受的委屈,哭出對夭折兒子無時無刻的思念。
知道淚水打溼了薛燦半邊衣衫,搖光才止住淚,扳起薛燦的臉看了又看,纔要咧嘴笑開,眼睛一眨又落下淚,抵着薛燦的額怎麼也不願和他分開。
屋角,辛婉含淚看着這對相認的母子,拾起衣袖拭去眼睛的溼潤,顏嬤更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曾經和自己一道只是婢女的搖光,竟會是…若只是太子虔的外室也就罷了,居然…還是薛燦的親生母親…夫人那時說不追究搖光私逃的罪過,讓她去謀一個前程也好…誰又會知道,搖光所得的前程,竟然…如此恢弘,而她所承受的苦難,又何嘗不是多過旁人無數。
櫟容笑中帶淚,扶着牀沿道:“娘抱着薛燦不放,我看着都要吃醋了。”
搖光噗哧笑出,輕輕推開薛燦,揚目笑看櫟容,拉過了她的手,“你夫君心裡就你一個,怎麼還吃起一個婆子的醋了?好阿容,我以爲我替櫟老三白養個閨女,居然…是給自己兒子養出來個好夫人,因緣際會當真如此?”
薛燦握住孃親的手,一手又拉過櫟容坐在自己邊上,四手緊握,三人對視一笑,萬語千言都在這一笑裡,再也無須多說。
搖光轉身看向屋裡站着的辛婉,脣角勾起一抹笑,“夫人,我生的這兒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