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容收起寶圖, 問都沒多問一句已經跟謝燦走出,芳婆稍加遲疑,也跟着走出義莊,還不忘指着謝君桓道:“別忘了替我溫着水, 燒熱些啊。”
坡下, 甘泉邊
城裡明明有不少客棧,幾里路外就有一個, 可爲啥子關少卿幾日露宿郊外,睜眼看着夜空發呆, 閉眼就沉沉睡去?
國庫空虛不假, 可身爲議和使者, 薛燦也會管吃管住,哪裡犯得着吃這份苦?
宮柒疑惑, 卻不敢多問,俯身喝了幾口水便準備去樹下歇着, 才眯上眼,隱約聽見漸近的腳步聲,宮柒下意識的要去摸邊上的劍, 但那腳步單薄, 宮柒想着又仰頭躺下。
關懸鏡聞聲坐起, 注視着越來越近的薛燦夫婦,緩緩站起了身。
——“這位是…”關懸鏡好奇打量着櫟容後頭一身粗衣卻面容美麗的中年美婦,覺得她有些故人之感,但又好像有些面生, “我們見過?”
芳婆粗聲道:“都說關少卿觀察入微心思細膩,怎麼?換副皮囊就不認得了?”
“是…芳婆?”關懸鏡驚呼,躺着的宮柒也猛的跳起,“你的臉…”宮柒看傻眼,就差流下兩行滾熱的鼻血,“你的臉…”
芳婆避開他錯愕的眼神,恍如辛夫人的側臉讓關懸鏡似乎明白了什麼,“看來辛氏女也有不少故事,他日閒下,芳婆要是願意,就與我說說。”
關懸鏡說着笑看薛燦,“怎麼,小侯爺饞了泉水,入夜還親自來喝?”
薛燦沒有應聲,他走近甘泉邊,單膝着地捧起一汪,喝下一口回味着其中的甘甜,低聲問道:“阿容,殤帝爲什麼會賜此水爲甘泉?”
櫟容輕捋髮絲,道:“陽城最出名的就是這眼泉水,好像,百餘年前就有,我爹說,陽城人出生起就喝這泉裡的水,城裡百姓身體康健,活到七八十的也不稀奇,陽城女子嬌俏也是遠近聞名,這泉水名聲傳開,外鄉人路過都會喝上幾口,也是美的讚不絕口,名聲傳到了鷹都,皇上好奇讓人送去給他嚐嚐,喝了也說甘甜可口,龍顏大悅就賜名爲甘泉。”
櫟容看向芳婆,“芳婆,我說的對麼?”
芳婆點了點頭,“我年輕時也聽說過甘泉。”
薛燦迎風矗立,低頭看着泉水裡自己的模糊倒影,“帝皇喝得,尋常百姓也喝得。是不是就像莊子塗話裡說的那樣——世人多怨念不得庇佑,卻不知自己根本就在佑澤之中,我和他也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自然也享這份佑澤。”
櫟容眼睛發亮,猶如夜空忽明忽暗的星月,“於甘泉而言,人人都能享有,不用苦尋,往來過客也能盡情喝上…芸芸衆生,無一不是…薛燦,你是想說…”
薛燦示意櫟容先別說下去,他揮開黑色的衣襟望向一丈外的關懸鏡,脣角揚起自信凜凜的笑容,“關懸鏡,誰贏誰輸,真的不一定。”
櫟容疾步走到關懸鏡身前,“你放着客棧不住,夜夜宿在這裡做什麼?莫非…你在等着什麼?”
關懸鏡黑目微亮,眼前女子聰慧讓人驚歎,關懸鏡知道,櫟容離自己所想,只差半步。
夜風吹散遮天的浮雲,天空繁星點點,照映着鬱郁蒼蒼的大地,星光灑在櫟容昂起的臉上,她仰望星空,口中低喃有詞。
——“月色看似只籠在義莊上,其實卻普撒在各處…人人都在芸芸衆生之中,自然也享這份佑澤…”
櫟容反覆低念,從懷裡摸出七幅獸圖疊放在手心,對着璀璨星光看去——虎額,鳳冠,狼目,狐嘴,豺尾,馬蹄…蝶…振翅蝶翼…
骨爲廓,膚就可以依着補上,白骨復容也就是這個道理。
爲什麼搖光可以一眼記下莊子塗的藏寶圖?匆匆一眼,只是匆匆一眼!因爲她下意識的記下這七處要位,七處連起,便成一體,搖光倉促一眼記下所有,依着輪廓重繪寶圖,她雖然沒有參透其中玄機,但其實她記下的,就是雍華寶圖的秘密。
——“櫟容。”關懸鏡凝視着她靈魂出竅般的神情,他知道,鬼手女一定可以看出所有,“以骨爲廓,是你教我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可以找到。”
櫟容摸出隨身的妝筆,在寶圖上勾勒點弄,半張紅脣良久無聲,芳婆急急走近,“怎麼?寶藏到底在哪裡?”
寶圖上,櫟容用妝筆把七處連接起,芳婆搶過寶圖,指尖描上愣在原地,她想起自己誘騙出寶圖的那一瞬,只是一眼,她根本來不及看清所有,她憑着天賦直覺記下幾處要位,再憑着印象和勾骨之術拓繪原圖…
那幾處…在她眼前交錯復位,重現當年窺圖那幕——是…是…
——“你能給我的,恰恰是別人給不了我的。”
——“我願傾盡所有,許你雍華霸業。”
姜虔,你我就差一點,差一點就能找到寶藏…真的…只差一點。
櫟容連接成一處的,勾繪的正是北斗七星的圖樣,七星主位分佈在獸圖七處,蝶翼頂上的就是…最亮的蝶星搖光。
——星目爍爍兮,恰似…搖光。
芳婆慼慼閉目,眼角落下兩行淚水,“搖光…星…姜虔,搖光明明可以可以給你,卻只差這一步,一步而已。”
關懸鏡悵然深吸着入夜微涼的氣息,他忽的如卸下滿身的重擔,頓覺周身一陣快樂的紓解。
“她們在嘀咕個什麼鬼?”宮柒按耐不住急道,“誰說給我聽聽?搖光?什麼是搖光?你們倒是來個人說說,急死我吶。”
——“搖光,是北斗第七星,也是最亮的一顆,又被叫做蝶星。”關懸鏡低緩沉着道,“北斗是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星組成,搖光星就是北斗柄末的那一顆,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噢…”宮柒撓頭,“說了這麼多,又是個啥意思?”
“宮柒,現在是什麼季節?”
“夏天啊,熱的要死。”宮柒抓了抓裸/露的粗膀子,“滿山都是蚊蟲,咬死個人。”
“那搖光星,就該指南纔對。”關懸鏡笑了一笑,“今天是大暑,再往後就要入秋,我想,今夜的搖光星一定最亮。”
——“天大地大,就算星指南方,寶藏又會藏在哪裡?”芳婆看向櫟容,“你已經想到了?”
櫟容走向駐足泉邊的薛燦,夫妻二人並肩倚着,已近子夜,泉邊潺潺的水聲不絕,泉水清澈,倒映着倆人繾綣的身影,波光粼粼。
泉水裡,漸漸不再只有人影,星星點點映出亮色,一顆,兩顆…最亮的那顆搖光星盈盈閃爍,映襯着薛燦和櫟容美好的面容,蘊起深不可測的泉水,更添叵測的神秘。
芳婆踉蹌奔向甘泉,俯身看見泉裡明亮的搖光星,低喊了聲跌倒在地,她挪近泉邊,執起一顆石子扔向星宿,那明星驟然散開,又緩緩亮起,芳婆嘶聲伏在泉邊,忽然放聲大哭。
薛燦拂袖對望關懸鏡,兩雙眼睛都如寒星般閃耀,薛燦手指甘泉,聲音低沉有力,“雍華寶藏,一定就在甘泉水底。”
關懸鏡輕攤雙手,含笑道:“在櫟容參透寶圖的前一刻,你已經想到寶藏所在。看來,我還是差了一籌。”
薛燦搖頭,“你守在這裡幾天,就是等今夜搖光星會不會出現在甘泉裡,你已經猜到寶藏可能在陽城,這才借議和之名來見我。關懸鏡,你聰慧勝過常人太多。”
關懸鏡含蓄笑着,“我真沒把握是在這裡,我猜出是南方,再推算北斗七星的挪位,隱隱感覺和陽城有關,守在這裡也不過是賭上一把,卻是陰差陽錯撞上。薛燦,贏家是你,你賭定是甘泉,那就一定是甘泉。”
櫟容俯下身,捧起一汪甘泉水撲向臉龐,水珠劃脣而過,滲出絲絲甘甜,甘泉,陽城人人喝着長大的泉水,會蘊着讓世人追逐百年的寶藏?
櫟容抹着溼臉若有所思,“怪不得常飲甘泉可以延年益壽…泉下深埋財富,滋養一方水土,甘泉得金銀浸潤…當然和其他水流不同。這也是爲什麼莊子塗說——世人都能享有這份佑澤。甘泉,一定是通往寶藏的入口。”
櫟容看向癱倒在地雙目失神的芳婆,倒吸冷氣道,“我知道了,莊子塗來義莊見你,他不是途經這裡想到故人…因爲他守護的東西就在這裡,他是來守望寶藏,纔會經過我家莊子…”
宮柒狠狠跺腳,“要知道是不是還不簡單,讓人抽乾甘泉不就知道?陽城屯兵數萬,趕緊召集過來。”
薛燦凝視深不見底的泉水,沒有應一聲。
櫟容幽望寂靜空曠的四周,她燃起一種隱約的感覺,寶藏的守護人,莊子塗就在他們附近,他悄悄聆聽着這幾人的猜測,他也好奇,深夜聚在甘泉邊的這幾人,能猜出多少,又能不能破開他先祖燕公子佈下的曠世奇局。
——“不錯。”櫟容高聲道,“抽乾甘泉不就知道了,要真是寶藏,還能充實軍餉國庫,他日振興姜國也得靠這些。不如,讓謝君桓率人連夜過來?”
薛燦瞥見櫟容遞給自己的眼神,即刻便明白她的用意,他眼角餘光掃過昏暗的山坡,坡上沒有人影,但那人來去無蹤,也許真的潛伏在某處窺望他們。
——“抽乾泉水,覓得寶藏…”薛燦澄定發聲,“我也想知道自己猜的對不對。”
話音剛落,幽遠的坡外響起和緩清戚的蕭音,那聲響如虛如幻,又帶着含蓄低雅的韻味,那似一曲失傳很久的古調,泉邊從沒有人聽過這支曲子,但所有人才一聽見,都被它的獨特悠揚深深吸引,屏住了起伏的呼吸。
櫟容望向坡頂,蕭音是從山坡的另一頭傳來,還離他們越來越近,不過半支曲調的工夫,一個黑影已經掠過高聳的山坡,飄忽如閃蝶般出現在甘泉邊。
黑影舉頭望星,又頷首低看甘泉裡閃爍的搖光,夜風吹起他束起的黑髮,他在星光下自若露出那張滄桑卻仍然瀟灑非凡的臉,狹長銳利的眼睛掃視過在場的每個人,定在了長成的櫟容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跪求評論不要劇透,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