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容抽出薛燦攥着的手, 堅強的面容讓見者動容,“他要真是我爹,亡靈又怎麼會禍害自己的女兒?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櫟容…”——“櫟姑娘…”
偏廳外,辛婉一身素色長裙幽然踱近, 她褪去平時的妝面, 只着了少許墨色的螺子黛, 見辛夫人駕臨, 所有人都讓出路來,顏嬤看了眼白緞上的陳舊骸骨,眉間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詫。
“櫟容說的不錯。”辛婉沉靜道,“亡靈怎麼會禍害自己的女兒。恰逢她和燦兒大婚, 大婚第一天就找到疑似她失蹤多年的父親, 七年懸案得以重見天日…這不是凶兆, 是上上大吉。”
芳婆斜視辛婉,上前一步握住了櫟容的手,點頭道:“阿容, 婆子和你一起。咱們師徒也很久沒有入殮一人了。”
櫟容眼角噙淚,回望身後的薛燦,薛燦眼神溫和, 對櫟容輕輕點頭。
管事送來櫟容需要的東西,偏廳不相干的人也一一退了出去,顏嬤見薛燦沒有離開的意思,爲難道:“小侯爺, 怎麼說也是白事…不如…您也先出去歇會兒…”
薛燦身姿不動,“阿容在哪裡,我就在哪裡。”顏嬤知道薛燦固執情深,順從的埋頭走出。薛燦對視着也沒有離開的關懸鏡,冷冷道,“一切都是關少卿發現的,你一定是不會走的。”
關懸鏡咬下乾澀的脣,“人在其位,謀其職,做其事,要真是櫟老三,遺體找到,就可以順藤摸瓜查探當年殺害他的兇手,我想薛小侯爺也一定很想知道…櫟老三爲什麼會死在湘南城外。”
薛燦黑目冷酷,低聲道:“特使大人名爲奉旨恭賀,人在湘南卻還不忘謀其職,做其事?我真懷疑你來紫金府到底是爲了什麼。”
關懸鏡啞然失聲,抖開官服低低喘着氣,面色也有些難看。
雍苑,佛堂裡
辛婉從偏廳出來,就長跪在小佛堂裡,鳳目凝望着供奉着的佛像,口中低喃有詞。顏嬤見狀,也跟在跪在辛婉身後,臉上一片哀然。
“夫人。”顏嬤滿目費解,“櫟老三?那具骸骨真的會是櫟老三?”
“多半就是了。”辛婉低語,“你我也知道櫟老三把人送來後就杳無音信,我還讓你悄悄打聽…”
“奴婢記得。”顏嬤點頭,“打探了半年之久,湘南到陽城的一路都沒有動靜,夫人還猜測,也許櫟老三不小心掉下懸崖,這纔會忽然憑空消失…要真在湘南城外出事…咱們怎麼會不知道?何況還有莊子塗一路尾隨護送…一定是不會有閃失的。可那具骸骨…”
顏嬤乍然想到什麼,臉都有些變色,顫聲道:“夫人…會不會是莊子塗…在櫟老三完事後…殺了他滅口?”
“不會。”辛婉不假思索,“莊子塗是忠肝豪膽的義士,他不會卸磨殺驢。櫟老三有家有口,他死了,兩個孤女怎麼過活?莊子塗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做不出。”
“那會是誰?”顏嬤陷入迷霧中,“要屍體永遠都找不到,也就沒事了。這會兒被關少卿找到…他要是徹查其中,就會扯出當年櫟老三是受何人所託接下的買賣,又是送了什麼屍首來湘南…環環相扣…奴婢真怕,會被他發現什麼。關少卿絕非等閒之輩,又執拗的一根筋…夫人別忘了,他是關易的兒子…真要追溯上去,他和小侯爺…可是有深仇的…”
“該來的,遲早都會來。”辛婉面無驚恐,“我籌謀多年,又何曾怕過什麼?燦兒沉穩隱忍,既已成家,也可擔大任,也許是櫟老三在天有靈,知道我們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化作東風推我們這一程呢?”
“逼至絕路,無路可退,也許就可以死地重生…”顏嬤嘖嘖點頭,“奴婢好像明白了。”
後院裡,謝君桓和綺羅貼背望天,綺羅秀眉緊蹙不住的搖着頭,“不可能是櫟老三,我記得清清楚楚…櫟老三送我們到了翠竹林,安置好楊牧,扭頭就走了啊…謝君桓,你也看見了,是不是?”
“是。”謝君桓手心緊握,“他把人安全送到,怎麼會又死在林子裡?”
——“你們躲在這裡啊?”楊牧竄進後院,疑惑的打量着他們倆心事重重的臉,不解道,“怎麼大家都這副模樣,櫟姐姐他們就算了,你倆?關你倆什麼事?綺羅你的心最大,怎麼也悶悶不樂?”
“你這孩子懂什麼?”綺羅想起一路櫟老三對楊牧的照顧,再看楊牧一副懵懂不知所有的模樣,難免生出幽怨來。
楊牧惱恨道:“張口就說我不懂,我是燒壞了腦子什麼都不記得,但也不是我自己想的啊,不如你把之前的事都告訴我,綺羅,你說吶。人人有故事,就我沒有,我也憋屈的緊。”
——“楊牧…”綺羅纔要脫口說出,胳膊肘已經被謝君桓死死拉住。
“沒有故事。”謝君桓輕鬆道,“七年前你纔多大?我倆不過是心疼你的櫟姐姐,就這樣。”
“我也心疼櫟姐姐。”楊牧抽了抽鼻子,“但夫人不是說了嗎,七年懸案重現,也許是大吉之兆,櫟姐姐牽掛了她爹多年,找到人是好事,是死是活總該知道不是?自此之後,她就沒了遺憾,就能踏踏實實留在紫金府。”
楊牧又看了眼綺羅,轉身小跑了出去。綺羅憤憤道:“他也不小了,真打算瞞他一輩子?等小侯爺下令起事…刀劍一起誰還躲得掉?現在告訴他豈不是更好?”
“小侯爺答應楊越會好好照顧楊牧,你我也都答應了的。”謝君桓轉過身,“明知誰都躲不過,能讓他多快活一天也是好的。”
綺羅忍不住去摸懷裡的骨壎,家國雖已不在,但復國熱血卻沒有一日冷卻,她蟄伏七年,無時無刻不再等着那一天,縱使血染沙場,也雖死無憾。
盛世可談情,亂世當拔劍。就好比她和謝君桓,多年相守,情意早已心照不宣深藏心底,情是鎧甲,也是軟肋,在成大事之前,他們都不允許自己有任何軟肋。
偏廳裡
櫟容和芳婆都換上了入殮時穿着的白色粗衣,櫟容散開新婦的髮髻,斜挽青絲,皓齒咬住白玉簪,再抽出幹練戴進髻裡,眼眶微紅卻更顯堅韌。七年過去,櫟容早想過父親已經不在人間,唯一遺憾是連具可以入殮安葬的遺骸都沒有,如今骸骨就在眼前,天意使然,讓自己嫁進湘南,還找到了父親的骸骨。
鬼手女自然要盡最後的孝道,讓一生體面的櫟老三妥當的走完這最後一程。
——“阿容,婆子我教過你什麼?”芳婆和起黃色的泥膏,音調低沉。
“骨爲廓,膚如畫,魂廓在,膚就可以依着補上。”櫟容拉開黑色的緞帶,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你還記得我爹的樣子麼?”
“凶神惡煞,忘不了。”芳婆挑脣,活好的泥膏覆上灰白的腿骨,“但阿容一定記得更清楚。”
櫟容攤開白皙的雙手,揉進泥膏之中,她的神態變作一貫的冷靜自若,沉寂在高深精湛的殮術裡,萬籟俱寂。
關懸鏡在安樂侯府見過櫟容的白骨復容術,普天之下,除了眼前這對師徒,應該已經沒人可以做到。芳婆所知不過口訣要領,而鬼手女櫟容,憑着與生俱來的悟性,練就無人能比的復容手法。
他記得櫟容說過——只要有跡可循,她就可以照着補上,就像是…安樂侯背上被剝去的野馬刺花,僅憑殘留的痕跡和自己的粗粗口述,她就可以繪出整幅刺花,幾乎一模一樣。
眼前的這具骸骨,在櫟容手裡也一定可以重現軀殼,是不是櫟老三,便可一見分曉。
膏泥覆蓋住人骨,軀幹也幾已成型,和關懸鏡估料的不錯,男子身形高大魁梧,這樣身形的壯年男子,又是多年行走的老江湖,絕不會那麼容易被人謀害至死。
芳婆抹乾淨手裡的膏泥,起身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口中哎呦了聲。薛燦扶住芳婆屈起的身子,又搬來長椅讓她坐下。芳婆讚許的看了眼薛燦,低嚀道:“看不出來,侯門之後還挺會疼人,連個婆子都知道照顧。”
芳婆又看了眼嫺熟動作着的櫟容,扭頭對薛燦道:“你疼阿容我知道,可白事畢竟晦氣,你真不怕?”
薛燦目不轉睛的看着櫟容,沙聲道:“芳婆覺得我會是怕晦氣的人?”
芳婆先是一愣,隨即點頭道:“這倒是,要是真怕,也不會娶個殮女做夫人。你有些氣魄,要不是知道你是薛侯爺的兒子,還以爲…”
——“以爲什麼?”
芳婆偷瞥了眼對面的關懸鏡,壓低聲音道:“皇者氣度,也不過如此。你出身侯門,卻遠勝侯門之後。婆子我是誇你呢。”
薛燦面不變色,負手站立,身如青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