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塗幽然發聲, 狹目灼灼,“辛婉,櫟老三送人到翠竹林的那晚,是不是你…派死士殺我和他滅口?”
——“滅口…”辛婉鳳目露出錯愕。
“爲首死士口口聲聲說是受辛夫人指派, 送我們上路。”莊子塗悽然閉眼, “櫟老三被一劍穿心而死。”見櫟容噙淚,莊子塗輕聲又道, “櫟家丫頭,你爹死的很快, 沒有受苦。”
櫟容低低抽泣走向辛婉, 凝視着她恍惚的臉, “我不信是夫人做的,一定不是你做的。”
辛婉回看夫君, 鳳目流露出一種失望,見薛少安臉白如絹, 凹目閃爍,辛婉垂下眼睫,理了理自己的曳地長裙, 啓脣道:“是我…”
——“不是!不是婉兒!”竹榻上的薛少安忽的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不是婉兒做的, 是我,是我!是我要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侯爺…”辛婉軟軟走近薛少安榻前,眼中憤而含淚, “你這又是何苦。”
“我恨他們!”薛少安似如迴光返照,枯槁的臉孔褪去晦暗,滲出一種可怕的魚肚光澤,“我也怕他們…所以他們必須死,必須死!”
“婉兒你說要派人去姜都,要有家人和皇族還活着,就設法悄悄帶回湘南來…那陣子我夜夜心悸,我們日子過得好好的,連女兒都有了,爲什麼要去救下姜國的禍患?但我見你日夜擔心,寢食難安,我想如果不讓你去救人,這輩子你都不會快樂,你活在愧疚裡,我也不會好過。所以,我答應讓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天大的災禍,都有紫金府替你撐着,天塌下來,我也會替你頂着,要死,也會死在你的前頭。”
辛婉閉目落淚,神色堅韌裡帶着深深的痛苦。
——“我召出府中忠心死士,但婉兒說不能只靠這些人,得需要一個熟悉姜都地形,又遊走江湖多年的老朋友,只有他幫你,你才踏實。那個人,贈你墨石墜,墨石只有金陵雍華府纔有,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你的老朋友就是雍華寶藏的守護者,燕公子的後人。不止是故友,試問一個尋常朋友,會爲你豁出命去麼?絕不可能,這個人他一定深愛婉兒,可以爲婉兒獻出一切…”
“我猜的不錯。”薛少安冷冷看向莊子塗,“婉兒要見你,還得拿出我時日不多的幌子,只有我快死了,你纔會來見她,因爲你無時無刻不在等着帶走婉兒,你覬覦着我的夫人,你偷偷窺望她,盼着我早些死纔好。”
“我從沒盼過你死。”莊子塗面容平靜,“只是我以爲,你活不了多久。”
“爲了不讓你順心遂意,我也一定不會那麼容易死。”薛少安握緊手心憤恨道,“你來見婉兒那夜,我也看見了你。那一刻,我就開始恨你,你手握遠勝烏金的寶藏,你又生的這樣高大威風,你身體康健,一定可以活很久,很久…而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與老天的鬥爭,我活着太難,爲什麼你就活的那麼輕鬆?若我死了,就是你帶走婉兒…”
薛少安顫着手想撫向辛婉落淚的臉,辛婉悲切轉過頭,薛少安指尖摸空,病軀凝做悲哀的姿態,“我還看見,你眼裡對婉兒毫不掩飾的情意,婉兒看着你,她的眼睛在發亮…婉兒眼裡的亮光,是我從沒看見的…她看着我的時候,眼裡只有溫柔的順從,從來沒有發自內心的感情…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是爲了賣馬才留在我身邊的…”
辛婉被戳到當年悲處,成串的淚珠簌簌滑落。
“是也不要緊。”薛少安擠出一種得逞的笑容,“人在身邊就夠了。”
——“你狠莊子塗所以要置他於死地,你殺我爹…纔是爲了滅口。”櫟容心中百感交集,對着病的快要死去的薛少安,所有的仇恨都顯得那麼無力,她想把殺父仇人千刀萬剮,但薛少安已經沒有幾日可活,就算手握匕首,她又能不能刺進仇人的心口。
“是爲了婉兒,還有我們平安的將來。”薛少安面上的光澤一點點淡去,“婉兒說,這個趕屍人行走多年,是出了名的可靠。可世上哪裡有什麼萬無一失?是人,就會有難以預計的禍患,櫟老三拿錢銀做事,要是哪天被更多的錢銀所誘,難保不會供出紫金府來,到那時…婉兒是姜國辛氏女兒的事就會被抖出,再多的烏金也救不下所有。只有死人才是最最可靠,殺了櫟老三才可以保婉兒無恙。櫟老三…必須死。”
薛少安病容露出狠意,讓周遭圍着的每個人都心生寒冷。
“我爹說到做到,從不給他人惹禍,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絕不會吐露半個字。”櫟容咬牙,“你看似病弱,心卻歹毒,殺人還嫁禍給自己的夫人,你就不怕莊子塗心中不甘,來紫金府找夫人尋仇麼?”
“他不會的。”薛少安想也不想,訕笑道,“他爲婉兒死都無所謂,我讓死士說是受婉兒指派,不過是讓莊子塗寒心離開,他知道婉兒要他死,心如死灰必然遠走,也不會再來找婉兒追問,更不會報仇。別問我爲什麼懂他,一個人的眼睛不會騙人,我見過莊子塗的,他看婉兒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我料到死士沒那麼容易殺死莊子塗,燕公子的青玉簫是江湖出了名的利器,得他真傳,莊子塗定是有大本事的。我要的不過是他對婉兒失望透頂,遁世遠走再不出現。”
薛少安隱隱笑出,“我猜的果然不錯,你人沒死,卻和死了也差不多,你銷聲匿跡,婉兒試着找過你,卻是一無所獲。”
莊子塗悵然望蕭,“既然她要我死,我又何必再苦問不休?看來是我不夠了解她,她怎麼會…真的要我死…”
——“別說了…”辛婉斥住薛少安又張的脣,“侯爺處心積慮,不過是爲了把我留在身邊,我人已經留在紫金府這麼多年,做了你這麼多年的枕邊人,卻不知道侯爺心思深重,讓人髮指…櫟老三對大家有恩,一個江湖義士,竟然因侯爺狠心,魂斷湘南…你我怎麼對得起櫟家…”
“螻蟻之人,死不足惜!”薛少安仰天嘶吼,“婉兒予我,是命,是天,負盡天下人我也無所謂。婉兒,你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
櫟容憤而上前,揚起手掌揮打在薛少安揚起的臉上,清脆一聲驚愣子夜的寂寥,薛少安稀疏的齒間滲出點點血水,混着濃痰溢出嘴角,他脣角掛起陰寒的笑意,渾濁的眼注視着滿臉失望的辛婉,渴求着道:“婉兒,和我回去,這裡好冷,好冷…”
“他殺了我爹…”櫟容淚水滾落,“一劍穿心,夫人見過我爹的骸骨,蒼天在上,行兇者就可以這樣一走了之麼?”
薛少安抹去脣邊血痰,低啞又道:“殘命一條,你要拿去便拿去,老天待我也算不薄,誰又能想到我能活到今天。”
搖光摸出備下的匕首,冷冷扔在薛少安的榻邊,“你待燦兒有恩,我和阿容不會親手殺你,姐夫貴爲侯爺,走也要走的有氣節,不如,你自行了斷給櫟老三償命?”
“婉兒…”薛少安艱難又喚,“他們要我死…他們一個個都要我死…”
辛婉喉中哽咽,但仍是沒有轉身看薛少安,薛少安啞聲廝喊,“婉兒!婉兒…”
角落裡一直沒有發聲的薛瑩忽然痛哭出聲,她跌撞走近櫟容,雙膝軟軟跪下,“父債女償,是我爹對不起你。”
——“瑩兒。”楊牧喊出聲,但卻沒有拉住薛瑩。
“冤有頭債有主。”櫟容扶起薛瑩,“與其他人沒有關係,不關你的事。”
“很快…就會結束了…”薛少安露出詭異的笑容,“櫟容,我沒有什麼日子了,很快就會下去見櫟老三…殺父之仇,我怎麼償還?還不是一條命?這條命就要沒了,今日死,和明日死,又有什麼分別?不過一條命拿去…你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少安拼力發出驚悚的低笑,顫動着俯身去撿塌下的匕首,“婉兒,婉兒…我就要死了,你還不看我一眼麼…”
辛婉悲鏘轉身,噙淚注視着陪在身邊多年的枕邊夫君,她沉寂的臉開始隱隱抽搐,辛婉迎着薛少安期盼的臉,低沉道:“侯爺說的不錯,今日死,和明日死,早死一天就是懲罰麼?”
辛婉拭去櫟容臉上的淚痕,幽聲又道:“薛氏陵園裡,我早些日子已經讓人備下侯爺的陵墓,侯爺喜靜,陵墓就選在陵園最清幽的地方,陵墓裡有兩具石棺,一具是給侯爺準備的,還有一具…是留着等我死時,和侯爺同葬一穴…”
——“真的!?”薛少安面色驚喜,“婉兒打算和我死而同穴?當真!”
“顏嬤,你告訴侯爺。”
顏嬤屈膝哀聲道:“夫人確實和奴婢說過,後山陵園,也已經按夫人的吩咐準備妥當,墓塚並排放着兩具石棺…”
“原本是想最後再告訴你的。”辛婉溫下聲音,帶着淡淡的溫柔,“好讓侯爺踏實上路。”
薛少安欣慰大笑,“好,好啊…婉兒,到死都會陪着我,陪着我…”
辛婉慼慼一笑,對顏嬤道:“顏嬤,天亮就派人去陵園,把我給自己備下的那具棺材擡出來。”
——“婉兒!?”薛少安錯愕驚呼,“爲什麼?”
辛婉緩緩轉身,眸間噙淚,但卻沒有落下,“侯爺心裡只有自己,對紫金府的恩人都能狠下殺手,想到死後會和這樣的人同穴安葬…婉兒心裡怕的慌…”
“不是,不是!”薛少安沙啞吼叫着,“我心裡只有你,只有你!別擡走石棺,顏嬤,不準去!”
顏嬤低低抽泣,沒有遲疑轉身就要照着辛婉的吩咐去做,薛少安一手撲空,喉中發出淒厲絕望的叫聲,迎着初升的紅日,薛少安突然噴出一口黑血,重重暈厥在竹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