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明明也就才認識他沒幾天, 怎麼就那麼害怕再一次失去他…
——再一次…楊牧心跳頓住,腦中閃過的思緒讓他僵在了窗下…難道,自己失去過一次。
楊越撐起身,拿起手邊的藥膏, 抹在自己滿身的瘡疤上, 藥膏烈性,才觸上就會生出火燒般的灼痛, 灼痛蔓延開來,讓這個堅強的男子眉心緊蹙, 額頭滲出黃豆大小的汗珠, 滾落在熱騰騰的藥湯裡。
藥膏是莊子塗用重金蒐羅的火燒秘藥, 這些年,要不是有莊子塗揮金救治, 以他所受的重傷,早已經死在姜都, 就算暫時不死,周身的燒傷也會慢慢腐爛,直至痛苦死去。
早幾年, 莊子塗帶着自己訪遍天下名醫, 花費無數終於穩下了他的傷勢, 命救下,但灼疤卻會永遠留在自己的身上,猶如一個無臉的怪物,再也沒法示人。
莊子塗說, 他的生活也就是渾噩度日,無事可做,既然救下一人,就當是給自己找件事打發光景,他也想知道,一個渾身燒傷的人,可以恢復到如何。
秘醫試探問道:“要治這無臉人,花費不下千金。”
楊越暗歎,千金…誰會爲救一個不相干的人掏出千金,千金,又從哪裡去得?
誰知道莊子塗面不改色,千金如何?萬金也無所謂,治好這個人,我還要大事交由他去做。
楊越擡起臂膀,日子一天天過去,千金所求也卓有成效,疤痕雖然還在,但總算沒有當年的觸目驚心,但要恢復如初,怕是需要一生的光景。
楊牧看見了楊越擡起的臂膀,雖然燭火昏暗看不大清楚,但楊牧還是看到了他臂膀上蔓延的灼疤,楊越給自己摸上濃稠的藥膏,因刺痛不住的發着抖,一下一下,晃盪出身下的藥湯…
楊牧背過身靠在冰冷的牆面,緩慢的滑下沉重的身體,呆呆坐在地上。
——滿身的灼傷…小侯爺告訴自己,哥哥是爲了就他,爲了所有人可以平安逃走,哥哥留在了宗廟,被安樂侯…活活燒死…
哥哥,是被燒死的…楊牧忽覺腮幫一熱,他怔怔用手摸去,滿手都是溼漉漉的淚水,怎麼忽然就哭了呢…
楊牧把頭深埋進膝蓋,聳動着肩膀發出隱忍的抽泣聲。哥哥…黑衣人,會不會就是沒死的哥哥。
楊牧擡起頭時,黑衣人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他披着寬大嚴實的寢衣,用黑巾裹住了臉龐,只露出一雙溫和的眼睛,他沒有責怪楊牧的莽撞無禮,他深深注視着這個流淚的少年,朝他遞出手。
楊牧握住那隻滿是疤痕卻堅實無比的手,一個用力站起身,他驀地伸手想扯下黑衣人裹面的黑巾,楊越沒有閃躲,他昂立着身體,楊越知道弟弟已經什麼都不記得,就算他看見自己無法辨認的臉,也想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楊牧觸到了黑巾,他遲疑了片刻,指肚滑落垂下,“總有一天,我都會想起來。”楊牧背過身衝回自己屋裡。
楊越拉下黑巾,任夜風颳着自己滄桑不堪的臉,剛毅的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
陽城,櫟氏義莊
一夜宿醉,芳婆還從沒這麼暢快的與人飲酒,醒來時,見自己衣裳半掩,光潔的肩背裸/露在外,芳婆警覺起身掩上舊衣,又對着銅鏡照了照自己微花的妝容,拾起妝筆細細補上,又扭頭看了眼緊閉的門窗,眉間若有所思。
這樣把自己送進屋連鞋襪衣裳都不換下的,準是那個咋呼的男人婆,也多虧是她,才粗枝大葉沒有看出什麼,要換做是阿容…
芳婆推開屋門,慵懶走出,綺羅和謝君桓倚着棺木並肩站立,對芳婆抱拳鞠躬,眉間很是恭敬。再看他們身後還跟着一排姜人將領,似乎已經在院裡等了多時,候着薛燦有要事稟告。
薛燦打開軒窗,以謝君桓爲首的一衆齊齊跪地,謝君桓抱拳舉過頭頂,高聲道:“姜土就在數十里外,君桓斗膽,懇請小殿下在陽城稱帝,復我姜國。”
稱帝?芳婆眉頭蹙起,還以爲薛燦心懷天下,不過小小半壁,就要在這裡稱帝?姜人莫非真被勝利衝昏了頭,還是難成大事。
見薛燦沉默,綺羅跪地朝前挪近幾步,昂起期盼的臉,“小殿下?您稱帝是名正言順,咱們一路到現在,也該…”
——“別說了。”薛燦喝止住綺羅,“還不是時候。”
“現在還不是時候?”綺羅不解,“重回姜都,復我宗廟,小殿下做皇帝有什麼不可以?稱了帝,就可以號令天下姜人重歸故土…”
“姜土已成廢墟,天下未定拿什麼去經營?”薛燦厲聲道,“大軍還要戰至鷹都,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
見綺羅眼眶含淚好像還是不明白,薛燦溫下聲音,“立國治國所需的法典冊錄,都在姜都被人毀的乾乾淨淨,現在咱們根本沒有心力去談立國,等攻進周國皇城,就可以蒐集各個府衙的治國所需,到那時,纔是姜國真正得以匡扶的時候。綺羅,你和君桓拿命相搏的,只是爲了我得皇帝這個名號?還是想我真的爲天下百姓做些什麼?”
綺羅淚水凝在眼裡,強忍着哭聲道:“想你帶大家過上安樂日子…但也想小殿下早些做皇帝。”見謝君桓一個勁兒對自己使眼色不要再說,綺羅狠狠一肘子捅去,扯着嗓子道,“我就是要小殿下早些做皇帝。”
“皇帝,當然要做。”薛燦走出屋扶起謝君桓和綺羅,“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大軍正是一鼓作氣直取剩下半壁的時候,這會兒稱帝,勞民傷財不說,也許還會讓大軍生出懈怠和驕傲,給了周國可乘之機。綺羅,我做皇帝,決不能是現在。”
謝君桓聽着不住點頭,“怪我魯莽,竟然也跟着勸您早些稱帝…小殿下說的不錯,不能是現在。君桓蠢笨,空有一身蠻力,急功近利卻不知道深謀遠慮的道理。”
薛燦按了按謝君桓的肩,寬厚笑道:“我一點你就通,還不是我的好幫手?”
謝君桓自嘲搖頭,“每到這時候,我都會想到楊越,要有他在小殿下身邊,一定能幫您更多,治國安邦的才能,他有,我卻…差了太多。要是楊越在,他一定不會勸您稱帝吧。”
薛燦輕輕一拳打在謝君桓肩上,“你和楊越一樣,當年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他日,你一定會成爲我姜國肱骨。”
芳婆倚着屋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言笑間的薛燦,帝位唾手可得,他卻能耐住性子不急於稱帝復國,他志在天下,有更宏遠的訴求,他的言談氣度,與多年前的故人恍如疊影,他和自己當年初見的姜虔一樣年輕,姜虔壯志難酬只能撞死碑下,但他的兒子,離父親的夙願越來越近,還將要遠遠超過他的父親。
只是薛燦,爲什麼是雲姬的孩子,若他能是自己和姜虔生下的兒子,該有多好。
——“綺羅。”櫟容拭去綺羅眼角的淚,探頭問道,“姜都離這裡有多遠?”
綺羅抽了抽鼻子,想道:“騎大馬來回也就三日腳力,少夫人問這做什麼?”
櫟容看向薛燦,“不急着做皇帝,去宗廟拜一拜是不是可以?你爹,還有你的皇爺爺…要是知道你回去姜都,一定也會覺得欣慰。”
綺羅感激的看着櫟容,不住點頭道,“對啊,去姜都一趟,我真是做夢都想回去。”
薛燦仰面片刻,“去宗廟拜祭皇爺爺,還有父親…未兒大婚,阿容又有了姜氏的骨肉…也該讓他們知道…”
薛燦猛然睜眼,揮臂道:“大軍在陽城休整三日,君桓,點一千輕騎,隨我們去…姜都。”
——“我也想去姜都。”門邊的芳婆幽然發聲,一雙深邃的眼睛凝在薛燦的臉上,“陪着阿容。”
“阿容去,芳婆跟着也能有個照應。”薛燦點頭笑道,“要您不怕路上顛簸,儘管跟去就是。”
“小瞧我這把老骨頭。”芳婆揚眉斜視,走近櫟容挽住了她的手。
馬車裡,芳婆每隔一陣都要掀開車窗朝外頭張望着,見外面塵土飛揚,又會趕忙把頭探回來,倚着軟墊想着什麼。
櫟容嘻嘻看着動個不停的芳婆,忽的開口道:“你要去姜都,還拖着我做藉口?莫非,芳婆你是姜國人?”
芳婆似乎已經料到櫟容會問自己,她懶洋洋的軟下身,“沒良心的阿容,你懷着身孕還東奔西走,我是疼你纔跟着的,看看外頭灰濛濛的都是灰,好像誰樂意去似的。”
櫟容知道這婆子嘴硬又倔,眨眼又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在莊子等一位故人,莫非…人等不到,你想去自己找?這故人,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吧。”
芳婆戳了戳櫟容的腮幫,白了眼道:“戲弄我?婆子我,也會有心上人?”
“當然有。”櫟容直起身認真道,“芳婆氣度了得,又博古通今,還有一雙妙手,當然會有人鐘意你。”說着還端詳着她的褶子臉,“美人韶華易逝,沒準你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呢。”
芳婆乾笑了聲,摟住了櫟容,“你爹說看我還不如看城裡的王寡婦,也就你,覺得我是好的。”
“那故人,爲什麼不來找你,讓你苦等了這麼多年。”
“沒有故人了,只有…死人。”芳婆陰着眼神瞥向車窗外的風沙卷塵,“姜都一片廢墟,已經…沒有人活着了。”
芳婆忽然好似在風沙裡看見了自己苦苦等候的故人,她霎得撲向車窗,扯開簾子朝窗外尋去,她看見在姜土上久久徘徊的太子虔,他身披黃袍,對自己露出歡暢的笑容,朝自己伸出手來,“搖光,是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