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夫人揮袖轉身,俯視着病婦讓人難以直視的臉——她在溫暖的牀褥上嚥下最後一口氣,卻還是死不瞑目。
辛夫人凝住淚光,用一種平靜的口吻道:“顏嬤,後事,準備的如何?”
顏嬤不敢再去看病婦慘烈的臉,低頭應道:“照夫人的吩咐,幾天前就在準備,加上小侯爺帶回的入殮師傅…”顏嬤說着偷看了眼薛燦,“已經準備齊全。”
“這幾天。”辛夫人音色越發篤定,似乎房中根本沒有一個剛死去的女人,一切都和平時一樣,她不過是在和婢女吩咐府裡的瑣事,早已經遊刃有餘,“府裡,有人議論雍苑的事麼?”
“沒有。”顏嬤肯定道,“出了雍苑,沒人知道。小侯爺那邊,都是自己人,也是不會多說半句,夫人放心。一切都在雍苑裡準備,墓地也在翠竹林選了塊僻靜的地方,深夜出殯,不會有人發現。”
——“侯爺那邊…”辛夫人眸子動了下。
顏嬤繼續道:“侯爺還在東山的礦堡,聽說朝廷這次又定下了下一趟運烏金的日子,侯爺親自監工,不再有個三五天,是不會回來的。”
——“又要烏金?”辛夫人鳳目睜開,“楊牧纔去送幾天,竟然又對薛家開口?他們真當湘南的烏石是取之不盡的麼?東山就要被挖空,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不假。”
薛燦站立起身,與辛夫人並肩佇立,啞聲道:“楊牧告訴我,朝廷帶話,東山挖空,還有南山西山…既然賜薛家紫金府的名號,薛家一定可以爲朝廷解憂。”
“隨他們吧。”辛夫人露出倦容,“後頭還有些忙,就交給顏嬤幫你。”辛夫人走出幾步,“你帶回來的入殮師傅,可靠麼?”
薛燦想起被自己倉促晾下的櫟容,“櫟氏義莊,也做了幾十年的白事,鬼手女櫟容,看着不像是有心眼的女人。”
“是個女人?”辛夫人咦了聲,“女人做入殮,這位櫟姑娘,一定有過人之處。”辛夫人的緞裙曳過門檻,“替紫金府做事,別虧待了人家。”
送走辛夫人,顏嬤扭頭看向薛燦,見薛燦把病婦耷拉垂下的枯手塞回被子,顏嬤心生憐惜,低聲道:“小侯爺,有您最後陪着她,她心裡一定是寬慰的。”
“是麼?”薛燦陰着凝重的臉,“她最後想看到的,不是我和夫人,該是錦繡榮華,寵冠天下的過往。我和夫人送她最後一程,似乎是我們對不起她。”
——“小侯爺…”顏嬤急急喊住,岔開話道,“您帶回的入殮櫟姑娘,安置在哪裡,奴婢…去請她過來。”
“不用了。”薛燦冷冷掠過病婦被錦被蓋住的屍身,“我去。”
病婦滿身滿臉的惡瘡本就難聞,人變作屍,惡瘡流出發黑的濃水,凝在她枯槁的臉上,更是散發出一陣陣讓人作嘔的屍臭。顏嬤掀開錦被一角,病婦身上的白色中衣,也已經黏膩在滿身的膿水上,白衣變作發黑,顏嬤纔看一眼就肚中翻滾,快步跑到門口,發出乾嘔聲。
這幾天,雍苑的奴婢也沒少吃苦頭,辛夫人身邊的已經是府裡最能幹最忠心的人,可對着病婦慘不忍睹的身子,膽大幹練的奴婢也是苦不堪言。辛夫人有令,每日都要給病婦擦洗身體,換上乾淨的衣裳,婢女鼻子裡塞着棉絮,閉着眼摸索着幹事,摸着流膿的傷口心驚肉跳。每每完事,都是整日吞不下一粒水米。
顏嬤是有身份的婢女,照理說不用做髒苦活,有次見輪到的小婢嚇得哭出聲,於心不忍就幫了把手,顏嬤永遠忘不了自己看見的。
——能這樣折磨一個嬌弱的女人,背後有多少深仇才能下得了手。
要不是辛夫人輾轉把她接回紫金府,死去的病婦只會被丟棄在亂墳崗上,散發着惡臭的屍身連野狗都不會多看一眼。
顏嬤乾嘔了陣,她想起了薛燦說起的鬼手女櫟容。這筆買賣,給上十金百金也不爲過。顏嬤只是不知道,一個女殮師,真敢替病婦入殮麼?
廚房裡
吃飽喝足的楊牧已經回自己屋裡補覺去,已近子時,忙了一天的竈婢也打着哈欠窩在柴房打盹兒,櫟容獨自坐在臺階上,扯着地上的狗尾巴草打發時間。
櫟容也奇怪,自己和楊牧一樣累成狗,也該眼皮直打架,倒頭就睡纔對。怎麼,乏了一路,這會兒卻沒有睏意。難道是…看不到薛燦一眼,自己心上這根弦也繃着?
櫟容知道,薛燦是人不是神,他早晚會來小廚房吃些飯食,就算他是小侯爺有人送去,廚房裡頭也該忙乎開來不是?
但子夜都到了,竈婢都等的不耐煩,薛燦,還是不見動靜。
櫟容扯草的動作嘎然頓住,她聽見漸近的沉重步履,她嗅到自己和楊牧身上那股子疲味,她沒有擡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薛燦沒有邁進廚房,他在櫟容身邊沉默的坐下,看着她手裡握着的一簇雜草,“你撐着不睡,是預料到她今夜就會走麼?”
櫟容擡起臉,“你見到她最後一面了麼?”
薛燦點頭,“但和沒見,也沒有什麼區別。”
見櫟容有些不解,薛燦又道:“我們分開許多年,母子情意早已經淡薄,連着的不過是扯不斷的血脈…”
——“你騙人。”櫟容毫不客氣的打斷,“情意淡薄?你會千里迢迢來陽城找我?你會不眠不休趕回這裡?薛燦,有情便說情,沒什麼好害臊的,死撐着騙鬼吶。”
櫟容像爆豆子一樣說出許多,薛燦眼中閃過一絲犀利的鋒芒,櫟容也不怕,臉上的刀疤毫不示弱。
薛燦低喘了聲,突然扯起櫟容的手腕,把她拉進廚房,“我餓了,給我備些吃的。”
櫟容推了把薛燦,惱道:“你家奴僕成羣,柴房就有好幾個丫鬟候着你,憑什麼是我?”
“明天辰時不到,竈婢們就要準備全府百餘人的早飯,你不心存憐惜非要喚她們現在就起身,我是無所謂的。”薛燦拂袖端坐下,眼神冷漠,“陽城裡,你對乞婦心善,不該對竈婢心狠纔對。還不快些。”
——“你…”櫟容火冒三丈,就差把盛鹿肉的盆子扣在薛燦梳的齊整的髮束上。
櫟容氣歸氣,卻還是魔怔似的去給薛燦忙活,薛燦還有喪事要忙,紫金府的廚房東西一概不缺,但櫟容知道,自己要做的只有一個字——快。
櫟容擼起袖口,劃開火摺子扔進爐竈,火苗點起,櫟容把剩下的半盆鹿肉一股腦倒進鐵鍋,油水湯汁發出誘人的呲呲聲,櫟容手沒閒着,揀起幾片凍硬的饃饃,撕成一片片扔進燒開的鹿肉湯裡,白麪饃饃浸入濃稠的湯汁,變作讓人垂涎欲滴的赤紅色,蓋上鍋蓋燜上片刻,櫟容深吸了口氣起鍋裝盆,便是饞死人不償命的鹿肉燴饃。
從點火到上桌,不過半柱香的工夫,薛燦面上沒有起伏,心裡也是有些讚歎,繃了一路的戒備在撲鼻的香氣裡驟然鬆懈下來,連眼神都變得柔和了些。
熱氣朦朧,薛燦現在的樣子,櫟容還是在他睡着的時候才見到過,這會子突然又看見,櫟容有些發臊,這張少有表情的冰塊臉,溫下的時候…竟也是挺好看的。
薛燦執起筷子扒拉了幾下,故意皺起眉,“能吃麼?”
櫟容早憋了一肚子火,聽薛燦挖苦,噌的搶過盆,揀起最上面的燴饃,顧不得燙塞進嘴裡,哈着冷氣囫圇下肚,把燙紅的指尖塞進口中吮/吸着。
薛燦又挪回自己手邊,夾起筷子大口吃下,也許真是餓了,也許是…櫟容的手藝確實了得,薛燦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吃到如此得心意的東西。櫟容半伸着發紅的手指,哼了聲不痛快的垂下。
薛燦富貴出身,吃起東西來倒也直白,和那楊牧有的一拼,楊牧說,薛燦待他最好,天下吃貨是一家,薛燦,是和楊牧吃得到一塊兒去吧。
櫟容才眨了幾下眼,薛燦已經把一盆鹿肉燴饃吃了個精光,又咕嚕灌下半壺涼茶,注視着櫟容有些驚訝的眼睛,啞聲道:“要是有口熱湯,就更好了。”
櫟容發怔,“還要…去忙…哪有…工夫…下回…”
薛燦理了理錦衣,擡頭又變作不拘言笑的紫金府小侯爺,“我孃的事,還要麻煩你。今夜你是歇不得了,跟我走吧。”
櫟容惱他無禮,卻又有股抗拒不了的力量引着她跟上薛燦,他黑色的錦衣滲出神秘叵測的詭異氣息,他清冷的背影,是對天下萬物的深深戒備。但櫟容知道,這絕不是他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