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屍兇險,爹只做熟人從中牽線的買賣。慣常來的中間人我和芳婆也面熟,但那晚來的黑衣人…我沒見過,他是第一次來我家莊子。”
——“沒見過?那你爹也不認得他?”
櫟容點頭,“秋分過後,出再多的價錢我爹也不會做。但那黑衣人不知道通過了哪位和我爹相熟的人物,說通來見我爹,爹好奇這人居然能找到路子求到自己這裡,想着見一面回絕了去就算,誰知道…”
“他拿什麼說服了你爹?”關懸鏡急問。
櫟容有些猶豫,但還是擡起頭直白道:“鳥爲食亡…還能是什麼?那人出了個我爹拒絕不得的價錢。”
——“多少?”
“十兩黃金。”櫟容心尖一痛,“還是沒有官印的金葉子。”
關懸鏡知道自己問的觸到了櫟容心底的傷痛,但要想找到櫟老三,許多過往就必須一一揪出,才能發現暗藏的線索。
十兩沒有官印的金葉子…七年前正逢戰事,仗打了幾年,哪個行當都蕭條的緊。爲了支撐戰事,也沒人多管牢獄裡的重犯,暫且關押着糊弄,可想而知,櫟老三那幾年生意也不好做。這時候,有人送來十兩沒有官印的金葉子…世上能抗拒的人,怕是沒有。
天下諸國通用金銀元寶,還有就是尋常銅錢,這些錢銀上都有官印,價值越高,官印也愈加明顯。櫟老三往常接的買賣,價高一定是收金銀,金銀有官印,用起來也不大方便,設想一個布衣老嫗,拿着鑄官印的金錠子去集市…就算是去錢莊也會被人盤問許多,沒準還會被拖去官府查問錢銀的來歷…
櫟容隱約知道關懸鏡所想,輕聲道:“那幾年,莊裡生意不好,爹歇了一年多,雖然有白事照應生計,但亂世民苦,也賺不了幾個錢,爹要養活我和芳婆…看到一包金葉子…他動了心。”
櫟容眼角晶亮,緩了緩又道:“我記得,爹以往收了大塊的金銀,都要花費不少力氣找人換成碎錠子,其中還要被人貪去些…見着金葉子,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一切都和關懸鏡猜測的一樣。櫟老三知道秋分後做事的兇險,但他抗拒不了來見自己的這個人,哪怕明知前途叵測,他也願意走上這一趟未知的旅程。
——金葉子…關懸鏡閉上眼睛,尋常富戶,家中金銀珠寶堆積如山,但要把金子鑄成便於攜帶掩人耳目的金葉子…放眼天下,什麼人,什麼家族纔可以做到?
關懸鏡腦中閃過一個古老家族的姓氏…他們手握冶金奇術,坐擁烏金巨礦…他們雄踞湘南百年…
湘南…爲什麼又是湘南…
“黑衣人說。”櫟容還記得父親問起這批屍首的來頭,那會兒芳婆正給自己扎着辮子,“這些屍首有個富貴親戚在湘南,親戚早年受過他們家的恩惠,不忍心看他們隨意葬在亂墳崗上,要帶回湘南好好安葬…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富貴親戚…在湘南…”關懸鏡手心不自覺的握緊,他瞥看櫟容乾淨的眼睛,那眼裡沒有俗世的漩渦,剔透的可以一眼望穿,“櫟姑娘,你去過湘南的。”
櫟容撥弄着指尖,點頭道:“我跟薛燦走,也是想去看看我爹最後失蹤的地方。城外翠竹林…我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林子有些駭人的傳說,但沒有人見過可怕的事。湘南偏安一隅民風淳樸,得紫金府庇護人人得以安居,府衙幾年都接不到一宗案…”
“櫟姑娘…”關懸鏡身子壓近櫟容,“屍首在湘南的富貴親戚,你有沒有想過…周國第一府,天下鉅富紫金府…薛家也在湘南…”
櫟容想過,但她沒有看出什麼,紫金府裡,辛夫人氣度非凡,薛侯爺內斂情深,顏嬤妥帖謹慎,薛瑩溫婉可親,府裡大小丫鬟也是懂事可愛的模樣…
櫟容看向關懸鏡,“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薛家?不可能。先不說湘南富戶又不是隻有紫金府,薛家人丁單薄,幾代單傳,親戚?照我所見,薛家根本沒什麼親戚。”
——“很多事,不能只靠眼睛看。”關懸鏡知道櫟容傾心薛燦,但有些話再不中聽他也必須說出來。
“關於紫金府的事,關少卿你知道的絕不會比我少,紫金侯只有薛燦一個兒子。”櫟容擡高聲音,“辛夫人是薛家爲兒子占卜求來的女子,她命格硬朗,可以救治病弱的夫君…薛家循規蹈矩,對朝廷忠心耿耿…連我都沒有懷疑過薛家,你啊,是想多了。”
真是自己想多?關懸鏡嘎然無聲,他心思縝密,能想常人所不能想,一樁櫟家的舊案,自己怎麼就纏上了紫金府…難道…關懸鏡暗想,是因爲櫟容喜歡薛燦,自己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介懷,不由自主的就疑心上了薛家…
查案者需大公無私,更需要一視同仁,關懸鏡啊關懸鏡,你已經對薛燦生出妒意,自然會有偏見。
無憑無據,只靠幾分猜測,確實也不能把櫟老三的案子扣在薛家的頭上。關懸鏡自嘲的搖着頭,“也許真是我多心了,紫金府可以連綿不絕用烏金向朝廷示忠,又怎麼會勾結重犯做出對朝廷不利的事…櫟姑娘,剛剛我說的,你別放在心上。”
櫟容輕咬脣尖,“你查案心切,一諾千金,我信你總有一天可以查出真相。”
關懸鏡脣齒半張欲言又止,俊秀的雙眼凝望着櫟容剔透的眸子,良久緩緩道:“要有一天我真的查出,櫟姑娘,我能去找你麼?”
櫟容噗哧笑出聲,看不出得體穩重的關懸鏡還有這麼傻氣的一面,“你又沒被鐵鏈鎖住,誰又能攔得住你來找我?關少卿,你怎麼說傻話了?”
關懸鏡急急又道,“我是怕你不會想見我,貿然唐突,會不會又像義莊那次…”
櫟容避開關懸鏡的眼神,低聲道:“我拿你當朋友,朋友相見,我自當盛情招待。陽城還是湘南,你要有事,只管過來。”
關懸鏡籲出沉緩的氣息,心裡越發不捨櫟容,她就要被薛燦帶回湘南,他們倆人傾心彼此,這一趟回去,也許好事將近…
櫟容站起身,“要沒別的事,我得回去了,保重。”
——“櫟姑娘…”關懸鏡半傾身體,他想留下鍾情的女子,他怕櫟容這一走,就和自己再沒瓜葛,日後想再見也是不易。
櫟容沒有停下腳步,她回頭又看了眼神情不捨的關懸鏡,笑了笑轉身離開,只留給他一個恍惚神迷的背影。
關懸鏡怔怔坐定,心尖一痛。
紫金苑裡,行李已經收拾的差不多,只等着薛燦回來。楊牧眨巴大眼看着櫟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個關懸鏡,是想留下你?每回他瞧見櫟姐姐,一雙眼睛就死盯着你看,我瞧着就想挖了他的眼珠子…”
“沒人能留下我,除了薛燦。”櫟容面容坦蕩,“我只會跟着他。”櫟容颳了刮楊牧翹起的鼻子,蹙眉道:“小楊牧,你年紀不大,心眼倒挺小,我和人多說句話你也要替薛燦管?真不敢想誰做了你的女人,還不知道會被管成什麼樣子。”
楊牧臉一窘,伶牙俐齒在這一刻忽然沒了氣勢,嘟囔道:“我就是瞧不順眼那個姓關的,陰魂不散哪裡都能遇見,下回再讓我看見,見一次打一次…咿呀,小侯爺回來了。”
楊牧站的筆直,對櫟容擠了擠眼,眼神乞求着她可別說自己的不是。
薛燦環顧紫金苑,又擡頭看了看天色,鷹都遍是血腥氣,能早一刻離開也是好的。薛燦走近櫟容,從懷裡摸出一個狹長的精緻錦盒,塞進櫟容手心,“匆匆一行,還答應要帶你逛集…街上看到間人多的鋪子,好像都是皇城貴女,我進去看了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薛燦不大會說哄人的情話,楊牧聽着都憋紅了臉恨不得幫他一把,見櫟容不動,薛燦幫着打開錦盒,露出一支素淨的白玉髮簪,櫟容眼睛一亮,把簪子攥在了手裡。
“這也忒素了。”楊牧撇嘴,“皇城貴女哪個不珠釵叮噹打臉?小侯爺要送櫟姐姐禮物,還不如喊我去挑…”
櫟容看了眼楊牧,“誰讓你挑了,我就喜歡,我喜歡的不得了。”櫟容抽出髮髻裡的木簪,把新收的白玉簪斜戴髻上。
楊牧吐着舌頭看了眼,這簪子看着普通,怎麼戴在櫟容頭上還怪好看的…清水芙蓉般的女子,就要用乾淨簡單的東西,想不到,悶油瓶一樣的小侯爺,倒也懂自己的女人。
“好看麼?”櫟容指着自己的腦袋。
薛燦扳過櫟容的臉,“我家阿容怎麼都是好的。”
楊牧聽的肚子裡冒出醋水兒,急道:“我不聾不瞎,小侯爺,你要寵人,也得避着我成麼?血氣方剛的少年郎,看多了,心癢的慌,會出事的。”
櫟容索性一把摟住薛燦,衝楊牧笑道:“紫金苑那麼大,你圍着我倆轉悠做什麼?不想看,去收拾東西吶。”
楊牧狠捶自己腦門,小跑着溜出院子,“要命,回湘南還要好幾天…一路得被氣死…”
見楊牧走遠,薛燦忽的一把抱起櫟容,抵住了她的額頭,櫟容雙腳離地,嘴裡低喊了聲。
——“咱們要去湘南了。”薛燦低聲快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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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容摟住薛燦的脖子,重重親了下他的臉,歪頭悄聲道:“去那裡,做什麼?”
“楊牧說你廚藝了得,看來…倒是可以在紫金府做個廚子。”薛燦帶着鬍渣的下巴輕輕蹭着櫟容的臉。
“啊…”櫟容瞪大眼。
“要是不想做廚子…”薛燦皺了皺俊眉,“就只有…委屈阿容,嫁給我之後,該是就沒人惦記你一雙鬼手了吧。”
“嫁給你怎麼會委屈?”櫟容仰起頭注視着薛燦亮過太陽的臉。
“府里人人都怕我呢。”薛燦低笑,“你看楊牧平時神氣,也只有在我跟前…”
“我纔不怕你。”櫟容去摸薛燦臉上的鬍渣,“見你第一面時,就不怕。”
薛燦欣慰的又把她抱緊了些,天高地闊,只要是和櫟容一起,去哪裡都無所謂吧。
櫟容貼緊薛燦的心口,她聽見薛燦沉着有力的心跳,櫟容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和這個男人連在了一起。
櫟容倚着薛燦的胸膛,指尖攥住了他敞開的領口,薛燦身子驟然滾熱,喉結動了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忽然迷戀起櫟容在自己懷裡的感覺,櫟容的身子溫溫軟軟,毫無保留的依靠着自己,薛燦擁着她的時候,周身都會瀰漫出一種從沒有過的神奇感覺,渴望着從她那裡得到更多更深的慰藉。
“薛燦。”櫟容擡起臉,紅脣點觸着他的面頰,“我們就要離開這裡,鷹都殺害兩位大人的兇手…你不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麼?關懸鏡懷疑兇手是姜人,要真是和姜國有關...”
薛燦臉龐微動,貼上櫟容的脣尖,“他一定是姜國人。姜人如星星之火,是殺不盡的。他潛伏鷹都,刺殺當年有份滅姜國的人,他有熱血。”
“有熱血,還不夠麼?”櫟容揣摩着薛燦有些糾結的臉色,“他殺了安樂侯和宋太傅,怎麼你看起來…好像並不覺得他做的是對的。”
“要是隻爲取這幾人的命…”薛燦長睫落下,黑目掠過凌厲,“他們根本活不到現在…那人殺了朝廷大員,姜國死去的人就會復生麼?朝廷和戚太保只會用餘下姜人的血去抵償…這樣去想,那人所做的事可以說是太過魯莽。我欽佩他的勇氣,卻不會認同他的手段。”
櫟容還記得薛燦怒髮衝冠,長劍揮下的氣魄,她知道,薛燦是英雄。櫟容撫着薛燦的臉,她更加有一種感覺,薛燦不會甘於一生蟄伏,他會爲死去的族人好好活着,但不會只是爲了自己活着。
“斬殺姜奴殉葬那天… 飯 飯 論 壇 你從街上不見…”櫟容低下聲音,“有人在亂墳崗外頭聽到了姜曲…是你?”
——“是我…”薛燦摸出收起的骨壎,古老的壎身上泛着獸骨的灰白色澤,薛燦握壎貼脣,低緩憂傷的樂聲輕揚,劃過耳畔又幽然止住,薛燦黑目掠下,那晚,他倚着高高的墳堆,腳下就是潺潺成河的血水,他輕吹故國的骨壎,祭奠枉死的姜奴。
“我聽過骨壎,在翠竹林裡。”櫟容想起楊牧帶自己去竹林那次,林子裡縈繞着也是同樣的樂聲,“也是你。”
薛燦沒有回答,他抵住櫟容的額,含吻住了她柔軟的脣,櫟容張脣迎上,舌尖拂過薛燦的牙齒,薛燦深喘着環抱住她,朝着更深處探吻去…
楊牧好像又聽到了似曾相識的曲調,可就那麼一聲又消失個沒影,怎麼倒像是耳鳴一般?楊牧揉了揉耳朵,回去院子想探個究竟,冷不丁見薛燦摟着櫟容親在一處…楊牧鼻腔一熱,差點沒噴出血來。
“平日總說我是個孩子,做這檔子事時,就不顧及苑裡還有個沒長開的孩子?”楊牧忿忿嘟囔縮回後院,倚着高牆望向南方,想到就快可以看見薛瑩,嘴角情不自禁泛起快活的笑。
楊牧手心握拳,把手背的骨節緩緩貼向自己的嘴脣,他閉緊眼,腦中想着薛瑩的模樣,手背貼上脣瓣,好似…親上了他心裡的大小姐。
薛瑩的紅脣欲滴,自己要真能吻住,也不枉活過這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