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俯身和謝君桓說着什麼, 舉止間氣度雍容,儼然和姜虔一模一樣。
芳婆看出了神,連眼角溢出淚光都忘了拿袖子去抹。
馬隊正要進城,忽的一個青衫老人衝出圍觀的人羣, 趁護衛不備擋在了薛燦的馬隊前, 見是個兩手空空的白髮老者,護衛兵器也沒有出鞘, 只是警惕的守在薛燦的赤鬃前,死死盯着衝出來的這人。
櫟容認得這人, 他是在賦閒在老家陽城養老的周國太史令, 雖然已經沒了官職, 但在城裡教人習字讀書,威望不小。
看來老太史一定是氣憤陽城不戰而降, 豁出老命也要攔住薛燦的馬隊,哪怕被姜人殺了也在所不惜, 他早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決定用自己血驚醒混沌的陽城人,乃至整個大周國。
見有人不要命敢當衆阻撓薛燦進城, 綺羅火爆脾氣上來, 伸手就要去拔自己的短刀, 薛燦咳了聲呵斥住綺羅的動作,綺羅忍耐着性子,退後幾步不敢造次。
見也無人來綁走自己,老太史少許愣住, 挺直腰板怒指赤鬃上的薛燦,拼出力氣高呼道:“大膽逆賊,竟敢起兵反周?湘南紫金府深受朝廷庇佑多年,竟然恩將仇報,對抗朝廷!?天理何在!薛燦小兒,滾回湘南去!陽城守將怕死投誠,老夫我不怕見血,今日你非要進城,就踏着老夫的屍體去!”
嗨!還真是不怕死的。綺羅執起短刀就要衝上去,櫟容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對她直搖頭。
櫟容走下馬車,對老太史笑嘻嘻道:“老太史還記得我麼?那時我進城,還見過你教孩子習字呢。”
——“櫟家的…丫頭?老太史認出沒了刀疤的櫟容,朝地上啐了口,指着櫟容罵道,“你家義莊在陽城開了有些年頭,櫟老三也是土生土長的周國人,你一個周女,竟然嫁給姜國餘孽?真是…真是…”老太史怒其不爭道,“丟煞周女的臉吶!”
“男婚女嫁,有什麼丟不丟臉的?”櫟容蹙眉不樂意道,“周國法令,女子二十不嫁父母就要蹲大獄去,我今年二十了,要是不嫁人,就會連累家裡,這嫁了人,老太史又罵我丟臉?做人真難,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老太史您教教我,到底該怎麼做?”
——這丫頭…芳婆無奈笑着,牙尖嘴利也是隨了自己,什麼時候都好衝在前頭。芳婆心如明鏡,櫟容一聲“老太史”是故意給薛燦聽的,知道了老者的身份輕重,薛燦便也知道該如何應對。
“怎麼做?”老太史忿忿道,“你爹孃都沒了,坐牢,抓誰去?”
“您忘了我還有個入殮師傅了?”櫟容笑道,“一日爲師終生爲母這種話也是你們文人書裡寫的,規矩朝廷定,話都被你們說了,還有我們百姓的活路麼?”
“你…”老太史一時啞口無言,漲紅臉又道,“不與你這鬼丫頭扯這個。總之,我活着,姜賊薛燦就休想踏進陽城半步。”
見半晌也沒個官兵來抽打自己,薛燦更是神態自若,面上半點怒意都沒有,老太史恍惚時,薛燦已經跳下馬背,朝他一步步走去。
——“小殿下…”謝君桓還是有些忌憚周人的,示意薛燦小心上前。
薛燦篤定道:“老太史文人膽識讓人欽佩,以文治國,以史爲鑑,老太史手能執卷,是絕不會加害予我的。”
薛燦字字有聲,姿態大度自然,看傻了一衆陽城百姓,連老太史臉色都有些尷尬,好像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一般。
——“阿容說…老太史在陽城還教孩子習字?”薛燦客氣道。
“是。”老太史想也不想。
“既然是朝廷的太史令大人,怎麼會蟄伏陽城,只教孩子習字唸書?”薛燦疑道,“真是大材小用。”
老太史臉上流露出一種失落,悶聲道:“君令如此,老夫如何能逆?回鄉賦閒也好,總能用一把老骨頭擋住你姜賊的去路。”
“哈哈哈哈。”薛燦大笑,“老太史一身硬骨頭讓人欽佩,只是,要是命喪城下,天下豈不是少了位忠國忠君的好太史?敢問周國皇帝還記得您這位大人麼?戚太保,又會不會給您立碑銘記?”
——“老夫不圖這個!”老太史死撐道。
“一切,就看值不值得。薛燦我覺得可惜,但旁人,卻不會多贊您一句。”薛燦道,“老太史說,姜人是逆賊?”
“姜國早已經被大周所滅,既已歸順大周,你們起事還不是謀逆?”老太史知道自己今天已是必死,索性也豁了出去說個痛快。
薛燦搖頭,“我看不見得。周國鐵騎殺入姜都不假,還放火燒了我姜氏宗廟,周國得了姜土,卻殘殺姜人,逼迫他們爲奴爲婢,哪有把他們當自己的子民看待?偌大的姜土無人治理,荒廢着如同棄土,我看周帝和戚太保並非要一統天下,而是另有所圖才勞民傷財非要攻姜。”
見老太史沉默,薛燦繼續又道,“姜氏皇裔並沒斷根,我父親便是姜國太子姜虔,姜國皇孫尚且活着,龍脈未斷談何被滅?這樣來說,我們起事就並非老太史您口中所說的謀逆,而是,復國大業。”
——“復國!復國!”跪地的姜奴熱淚涌出,振臂高喊着。
老太史有些無言以對,想了想又道:“聽說你藏在紫金府好些年,紫金府深受皇恩才得偏安一隅那麼多年,你們卻矇蔽朝廷,密謀起事…還不是恩將仇報!薛燦,這你又承不承認?”
芳婆擠開身前疊疊的人影,往前又挪近了些,她想把薛燦看的更加清楚,她更好奇薛燦會如何應對這個難纏的老爺子,能說得這啃不動硬骨頭心服口服給他讓出道來。
薛燦搖頭笑道:“深受皇恩?老太史也是在鷹都做過官的人,您撰寫史書,我問您一句,你爲之效力的皇上,在位這些年蓋了多少行宮,宮中又有多少妃嬪,一日花銷多少,朝廷每年稅收又有多少?”
“這?”老太史面色有些難看,“老夫又不是內務總管,哪裡知道這些?”
“我來告訴您。”薛燦環顧圍在四周的各色百姓,“周帝在位二十一年,大小宮殿不下十二座,後宮九十三位妃嬪,每月光後宮開銷就需千金不止。”
——“啊!”四周驚歎聲此起彼伏,“嚇死個人嘞。”
薛燦等驚歎聲停下,幽緩又道:“紫金府深受皇恩?是紫金府憐憫湘南百姓,拿出烏金進貢給朝廷,讓朝廷免去湘南百姓一半的賦稅,這才得了邊陲多年的安定富饒。”薛燦凝視着老太史愣住的臉,“有機會您一定要去湘南看看,陽城算是大周不錯的地方,但和湘南比…還是差了不少,湘南人人得以安居,亂世下能保一方太平,老太史古今貫通,您一定知道其中的不易。”
——“免了一半的賦稅啊!”又有人喊出聲,“早知道,我們也去湘南過了。”
——“是啊,是啊!”
——“老太史,別攔着路了,讓人家進城吧。”有人忍不住勸道。 www▪ttκǎ n▪co
——“是嘞,攔着做什麼,走吧。”
老太史腿肚子跟定在地上似的動也不動,但眼神已經有些散開,內心彷彿在鬥爭着什麼。
“薛燦斗膽,再多問老太史一句。”薛燦和顏悅色又走近了幾步。
——“你說。”老太史撐着氣度。
“您忠心可昭日月,才情也讓人動容,更心存憐民之心,爲什麼會被一紙軍令賦閒在老家,做不得皇城的太史令?”
老太史身軀一動,滄桑的凹目忽然溢出淚光,望着蒼天啞聲道:“那年皇上又建行宮,花費錢銀不下萬金,老夫要如實記載在史冊裡並加以註明,戚太保找到老夫,說此事不可多寫,皇上建多少行宮,關後人何事?老夫不肯答應,爲何歷朝歷代要有史官?不就是爲了如實記載好讓後世人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麼?戚太保再三勸說,見我頑固不化,就讓皇上下令讓我回老家去…”
“連史書都可以叫囂讓您篡改不寫的帝王權臣,也值得老太史爲之去死?”薛燦低語。
“但我畢竟是周人。”老太傅不甘的看着薛燦的臉,“你是姜人,如何能眼看着踐踏我大周王土!”
憋忍了半天的綺羅終於怒吼了出來,“你個老頭,你能看着周人踐踏我姜土,虐殺我姜人,就看不得我們了?文人死蠢虛僞,果然不假!”
“住嘴!”謝君桓只想去縫了綺羅的嘴。
“老太史一定看過《討周室檄》吧?”薛燦笑問道。
“看過。”老太史被綺羅罵了幾句,愣了愣道,“讓老夫想想…自古帝皇臨御天下,皆須勵精圖治,富國強民,周室江山,強臣弱主,戚氏掌權,六雄威福;焚人宗廟,污辱至今,虐殺姜裔,天意難容;周土盡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聲…”
老太史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乎不再有人聽見。
薛燦輕聲又道:“這檄文是我寫的,老太史要是覺得其中哪個字寫的不對,儘管說出來。”
老太史一字一字又在腦海中背誦,他驚恐的發現,檄文裡每一個字都真的不能再真,字字都是周國赤/裸/裸的寫照。
——“周土盡吁嗟之怨,天下皆除佞之聲…”老太史忽的老淚縱橫,“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啊…”
老太史忽的軟下膝蓋跪在了城外的周土上,朝着鷹都方向深深叩首,“老夫無能,老夫有愧,檄文所寫,老夫竟然指不出一處可以辯駁的地方…老夫無能啊。”
薛燦伸手扶起老太史,“您還漏背了一句——姜裔皇嗣,與周女結爲秦晉之好,他日天下一統,周人亦如同根,共享盛世安樂。”
薛燦說着回頭看了眼櫟容,“我夫人櫟容,就是周女,將來,姜人周人必會如同一家。老太史,您願不願意用這把硬骨頭見證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