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的背影,像一棵高高挺拔的松柏,櫟容從沒見過,這樣神秘不可測的樹。
雍苑裡
——“百兩黃金就在眼前,櫟姑娘一眼都沒有多看。一對不值錢的烏金代鉤,她卻當做了寶貝?這位櫟姑娘,真是不按常理行事。”顏嬤攙扶着辛婉,口中笑道。
辛婉在石凳上坐下,“受了錢銀,她和燦兒就是一筆買賣,收下禮物,就成了朋友。鬼手女志不在黃金,而是,希望燦兒當她是朋友。”
“哦?”顏嬤嘖嘖,“夫人倒是看得通透。爲什麼,不是希望薛家當她是朋友?”
“你在鬼手女眼裡,看出她把薛家當朋友了麼?”辛婉道,“是燦兒的誠意打動她來湘南,憑她的入殮術,日進斗金並非難事,薛家的黃金,她不在乎。”
“既然如此。”顏嬤若有所思,“到了鷹都,旁人想從她嘴裡打探薛家請她入殮的事…櫟姑娘也不會對薛家不利吧。”
辛婉端起茶盞,輕輕吹着熱氣,“原本是想,讓她收下那對烏金鉤,鉤帶鷹紋,她戴在身上,就暗指她已經是薛家的人,精明如戚太保,也不會從她嘴裡多打探。但現在看來…倒是你我小人之心了。櫟容性子直白坦率,她收一對烏金鉤都聽着燦兒的意思,她在意燦兒。”
——“在意…”顏嬤緩緩點頭,“奴婢…好像懂了。夫人,您可以阻攔小侯爺一起去鷹都的…”
“爲什麼要阻攔?”辛婉放下茶盞,“燦兒才送走孃親,他人在湘南七年,心卻沒有一刻在這裡。他是一隻雄鷹,卻只能被禁錮在這裡。燦兒已經不是初入紫金府的少年,他,已經長大了。他想做什麼,喜歡什麼,就由着他吧。顏嬤,你沒發覺,自打櫟容出現,燦兒看起來也紓解了些…話,也多了些。”
“奴婢也發覺了。”顏嬤淺笑,“也許是…櫟姑娘出身鄉野,性子開朗…也有可能…”顏嬤壓低聲音,“櫟姑娘破了容貌,觸在了小侯爺的心上。就好比是…府裡那麼多人,小侯爺最親近的,是大小姐…”
“能讓燦兒快活些,就是最好。”辛婉喃喃,“誰都不知道,他的心,有多苦…”
顏嬤想到什麼,環視小院走到辛婉身旁,輕聲道:“還有就是…夫人…那件東西,還要不要找下去…又該…去哪裡找。奴婢試探過櫟姑娘,原本不過是隨口一問,誰知櫟姑娘一口咬定,屍首雖不像樣子,但她肯定背上絕沒有刺花的痕跡…夫人,奴婢看櫟姑娘有些本事,她說沒有,莫非…那半副…並不在…”
——“雍華寶圖…”辛婉低語,“既然燦兒有,另一半,不在他孃親身上…還會…還會在哪裡…就算真的不在他孃親身上,太子姜虔又會把它託付給誰?天下之大,你我想找,又能去哪裡找?線索幾乎斷盡…難道…是老天讓我們死了這條心…”
辛婉面向北方,清風揚起她耳邊的髮梢,“七年過去,雲姬銷聲匿跡七年。世人多以爲雲姬也死在了姜都城破那天,但我不信,我從不信她會悄無聲息的死去。我和她一起長大,她自小就極其珍愛她傾國傾城的容貌,十幾歲的時候,她就說自己會寵冠天下,得盡世間榮華,這樣的雲姬,怎麼會甘心死在周人的刀劍下?果然,我苦尋七年,終於得到了她還活着的消息…她活着,意味着寶圖的另一半可能還在人間,只要與燦兒背上的拼成,我信自己傾湘南高人之力,終有一天可以參透其中,找到雍華寶藏…誰知道…人尋來,卻只剩一身惡瘡…”
辛婉悲憤垂首,眼含不甘,“難道是老天要絕了我多年的籌謀,連帶賠上紫金府百年的基業?!”
顏嬤眉眼糾結,猶豫了會兒還是忍不住道:“要說線索…也並非完全沒有。一別七年有餘,那個自稱知曉雍華寶圖的莊子塗再也沒有出現,夫人,莫非他真的對您死心,索性遁世不見…”
“我騙了他一次又一次…換做是誰都不會再信我。”辛婉面露憾意,“我辛婉一生無愧家族,無愧薛家,唯獨對這個人,存着虧欠。顏嬤,我真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現,他要再來見我,是不是我又會再騙他一次。”
——“夫人也是爲了大局,爲了紫金府。”顏嬤咬緊牙關,“那便罷了,找不到,就不再去找。”
辛婉沉默良久,裸/露的潔白胸脯起伏顫動着,忽的嘎然停住,昂起修長的脖頸,“顏嬤。”
——“奴婢在。”
“你悄悄放出話去,就說…薛家烏石礦被朝廷索要不休,已經幾欲見底。沒了源源不斷送去朝廷的烏金,紫金府就是朝廷的棄子,對周國也不再有用,薛家命運堪憂…辛夫人受族人責難,也是前途…叵測…”辛婉的聲音越來越低。
——“夫人…您是覺得,他嘴上說和您相忘江湖,卻還是惦記你,您…想逼莊子塗現身來見您…”
辛婉按住心口,“這一次,我騙不了他…薛家的烏金,真的沒有太多日子了…他要還惦記我…就一定…會來見我…”
“侯爺那邊...”顏嬤低下聲音。
“侯爺身子這幾年算是康健穩妥,但你行事還是要小心避着他。”辛婉提起夫君,連聲音都不自覺的柔下,“估摸着,他也該從礦堡回來了。”
——“顏嬤,雲姬身上沒有我們要的東西,要成大事,這一次只有賭一把了。”辛婉忽的攥住顏嬤的衣袖,急急喘息,“其中大事,也關係紫金府百年基業,侯爺就算有一天知道,也一定不會怪我...”
顏嬤點頭道:“侯爺心裡只有夫人,這麼多年,只要夫人高興,侯爺又哪裡說過一個不字...”
辛婉籲出氣,眸間涌現出薛少安待自己的種種好處,她眉心溢現出糾結,但事已至此,辛婉已經沒有退路。只有...賭這一把了。
薛瑩的宅子外頭,小楊牧已經偷窺了好一會兒。
見薛瑩還是戴着烏金面具,楊牧心裡是有些失落的。自打他小小年紀跟着薛燦到了紫金府,見薛瑩第一面起,她就帶着半邊面具,但冰冷的面具沒有讓她的臉顯得可怕,她笑目盈盈看着自己,溫聲問自己病是不是都好了,還試了試自己的額頭。
薛瑩的手心溫溫綿軟,觸上楊牧的時候,楊牧嘎然頓住呼吸,直勾勾看着薛瑩的臉,眼角流下淚來。薛瑩用手心抹去他滿臉的淚,對楊牧說:“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家。”
——這裡,以後就是楊牧的家。
楊牧已經不再記得到紫金府之前的事,但他知道,進了紫金府,認識了世上最溫和的大小姐,一切,都會是新的開始。
自己給薛瑩捎來巧妝閣的脂粉,又再三拜託了好像很厲害的櫟容,怎麼…薛瑩還是面具示人。
——櫟容太不義氣,準是把答應自己的事忘得乾乾淨淨。
楊牧搓着腳下的泥,鼻子裡發出惱火的悶哼聲。身體惱火,但眼睛還是偷瞄着在自己院子裡看書的薛瑩——薛瑩的微微低下,露出美好的半邊剪影,她的鼻樑高挺,這讓她整張臉滿是生動,雖盯着書卷,但眉梢含笑,好像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楊牧!”
櫟容炸雷一聲嚇得楊牧一蹦多高,“櫟姐姐,你嚇死我。”
“你也嚇過我一次,這回,算扯平。”櫟容擠眉笑着,“讓我瞧瞧,你看什麼呢?”
見院裡只有薛瑩一人,櫟容明白了什麼,拍住楊牧躲閃的肩頭,“櫟姐姐沒有忘,立刻,馬上就成全你。”
——“當真?”楊牧面露喜色,“櫟姐姐言出必行,不輸男子。”
櫟容示意楊牧把心放進肚子裡,咳了聲邁進院裡,和楊牧擦身而過,楊牧瞅見熟悉的烏金色,盯視着櫟容腰間多出的物件,纔想張口已經被薛燦冷冷的眼神逼嚥了下去。
——“小侯爺…”楊牧低下聲。
“是沒見過烏金麼?”薛燦啞聲道。
“楊牧,是高興。”楊牧又看了眼櫟容的背影,“櫟姐姐是個好人。我還以爲她忘了答應我的事,倒是我小人了。”
——“櫟容答應你什麼了?”
“你一會兒就知道。”楊牧賣着關子,“櫟姐姐要真能做到,那她,就是讓我心服口服的人。”
薛燦頓住腳步沒有進去驚擾,他不語的看着櫟容走近薛瑩,如一隻歡快的小鹿。
櫟容抽出薛瑩看着的書卷,湊近她耳語了幾句,薛瑩陰下眼神,櫟容指了指自己的臉,竭力要說服她,薛瑩稍作堅持,彷彿被下了咒站起身,跟着櫟容走進自己的閨房。
櫟容回頭去尋楊牧,楊牧露出少年歡暢無憂的笑容,一旁的薛燦仍是面無波瀾,但他幽黑的眼睛,卻從沒離開過櫟容。
櫟容得意挑眉,對楊牧做了個得逞的鬼臉,鬼臉逗人,楊牧拍腿大笑,扭頭去看薛燦,見薛燦黑目動也不動,瞳孔似深湖一般,湖水深不可測,卻只蘊着櫟容那張臉。
——“小侯爺,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櫟姐姐了…”
“你何時見過她,我就同你一樣。”薛燦低沉道。
楊牧點頭道:“這倒是。我聽謝君桓說,有些人,初次認識,就會生出故人之感,好像在哪裡見過,但明明從沒見過。小侯爺,咱們與櫟姐姐,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