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門外的關懸鏡也聽見了楊牧的夢中話,他自嘲的笑了笑,對薛燦抱了抱拳,拂開官服,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看着像是往大理寺去了。
紫金苑裡,婢女已經給晚歸的幾人備下了熱騰騰的燉鍋和好酒。楊牧自顧自到了一杯仰頭喝下,夾起一塊好肉塞進嘴裡,美道:“味道是不錯,但還是比不上櫟姐姐的手藝。等小侯爺把櫟姐姐帶回家裡,府裡的廚子便也沒事做了,一天三頓,我只盼着櫟姐姐的手藝。”
——“呸。”櫟容去扯楊牧的筷子,“我去紫金府,就是給你做飯來了?”
“連着小侯爺一起啊,我就是蹭幾口。”楊牧靈巧的躲到薛燦背後,嘻嘻笑道,“小侯爺看吶,櫟姐姐還沒進門就開始欺負我,要真做了你夫人,紫金府怕是沒有我待的地方嘍。”
薛燦任着兩人打趣嬉鬧,面容完全釋下,悠悠品着盞中的酒水,攔住鬧個不停的楊牧,對櫟容道:“你的手,給我瞧瞧。”
櫟容暗歎關懸鏡做事的妥當,她把傷手遞到薛燦眼前,“我用左手做活,不礙事。”
薛燦輕撫裹手的白布,他已經看出這並不是原先那塊,但薛燦沒有點破,拉着櫟容在自己身邊坐下,凝視着她有些疲憊的臉,把她的頭按進自己的懷裡。
——“你們當我瞎吶?”楊牧眨巴着眼睛,“甜成了蜜水,欺我孤零零呢。”
薛燦揮開衣袖,低笑着道:“要不想看,就去給我和櫟容舞劍去,你自認劍術高超,櫟容還沒見過。”
——“小楊牧還會舞劍?”櫟容故意笑着。
“哼。”楊牧跳起身,抽出腰間不過七寸的短劍,劍刃負手,眉間傲意頓顯,“難得小侯爺今天有興致,舞劍就舞劍,也讓櫟姐姐瞧瞧我的本事。”
楊牧步伐矯健,劍氣如風,雖然不過是個少年,但手腕力道甚大,劍式使出時,鋒利的劍刃搖擺不止,收劍時,劍刃又嘎然頓住,一把威力巨大的短劍,在小楊牧手裡,與孩童的玩具也沒什麼區別。
楊牧見櫟容看得出神,玩心起來,反轉劍刃,用劍柄直朝櫟容手邊擊去,櫟容還沒來得及叫出聲,楊牧及時收力,腳尖一點躍上樹梢,颳着鼻尖哈哈大笑,“櫟姐姐,你害怕的樣子也逗人的很吶。”
——“死楊牧,看你下來怎麼教訓你。”
“楊家以劍術聞名姜國。”薛燦低聲道,“當年的楊將軍,劍術絕頂無人能敵,姜都保衛戰裡,他率御林軍和周人進行最後的血戰,力竭戰死…”
櫟容想起楊牧悽苦的身世,咬脣不再呵斥,對樹上舞劍的楊牧溫溫笑着。
“他的大哥楊越,少年有爲,也是姜國一等一的劍手。”薛燦注視着楊牧熟悉的劍法,黑目蘊着當年過往,端起斟滿酒水的杯盞,緩緩傾倒在地上祭奠故人,“楊牧問我,他的劍法是哪裡學來的…我告訴他,是以前我和謝君桓平日裡教導他…可我倆,又怎麼學得會楊家的劍法…”
“好厲害的小楊牧”櫟容起身擊掌道,“看傻了你櫟姐姐。”
“當真!?”楊牧跳下樹,反手負劍滿臉笑意,“你要喜歡,等你和小侯爺大婚的時候,我再給你舞劍。”
“一言爲定。”櫟容張開左手。
楊牧爽快的一掌擊去,“有小侯爺見證,我還能坑你不成?”
薛燦拉過櫟容的手腕,輕輕一拳打在楊牧肩上,楊牧憨憨笑着,豔羨的看着親親熱熱的這倆人,不知怎麼的,又惦記起紫金府的薛瑩…
大理寺
今晚是宮柒當值,關懸鏡突然回來,驚醒了正流着口水打瞌睡的宮柒。關少卿也沒少深夜回來查閱卷宗,宮柒見怪不怪,揉着眼睛把鑰匙摸出,心想着再睡上一會兒。
——“跟我一起去藏卷閣。”關懸鏡步步生風。要命。宮柒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搖搖晃晃的追着上司去了。
“是宋大人的案子有眉目了?”宮柒揉着眼。
“湘南趕屍人櫟老三的失蹤舊案。”關懸鏡熟練的抽出一疊薄薄的卷宗,整屋的卷宗裡,也只有這樁舊案的記錄最少,少到卷宗上只記錄了幾句話了事。
——殤帝二十一年,陽城趕屍人櫟老三送屍隊去湘南,八月十七出,直到次年開春未歸。湘南府衙查問城外百姓,並無人見過屍隊和櫟老三,沿路也不曾發生禍事。陽城縣令欲以屍變結案,其女櫟容不服,擊鼓跪求重審。殤帝二十二年,此案送入大理寺,視作懸案。
寥寥百十字,就了結了一樁牽動櫟容七載年華的案子。關懸鏡按住卷宗,眉宇深鎖。他已經看到可以倒背如流,但七年過去,所有的線索都已經被歲月遮掩,重回當時都不一定能查出櫟老三的行蹤,更何況…是現在。
“這也無從下手啊。”宮柒撓頭,“您日日翻着這樁案子的卷宗,可就算翻爛,還是連個人證物證都沒有,天大地大,誰知道櫟老三去了哪裡?趕屍…縣令想用屍變結案,也並非沒有道理,趕屍秘術,沒準…遇上道行更厲害的…失靈了不成…”宮柒虎軀一顫,趕忙給屋裡添了些燭火。
——“你提醒了我,沒有證據線索的懸案,不妨換個思路去想。宮柒,你信這世上真的有趕屍秘術?”關懸鏡低問,“人都死了,還怎麼復生行走?我不信鬼神。”
“這不是鬼神之說,是秘術。”宮柒鬼趨道,“聽我爺爺說,趕屍人都會法術,法術一起,就可以馭屍動作,讓屍首起就起,躺就躺,讓他們做什麼就做什麼,猶如活人一般。關少卿,有些事說不清楚,你不相信,卻不得不承認秘術…真的有人會。”
“你爺爺…見過?”
宮柒點頭,“我爺爺年輕時走過鏢,有次爲了避匪,走了條廢棄的古道,鏢隊人不多,大家也是有些怕的,子夜時分,他們聽見詭異的銅鈴聲,我爺爺看見…”宮柒齒間哆嗦,話都說不太利索,“他看見…穿黑袍的趕屍人,馭着十來個穿白衣的屍首…行走在山間古道上,屍首們排列整齊,一人緊緊跟着另一人,趕屍人走,他們也走。鏢隊聽見趕屍的銅鈴聲,都躲到一旁給他們讓出路,壓根沒人敢擡頭…我爺爺膽大偷着多看了眼,趕屍人一手執小陰鑼,一手晃攝魂鈴,口中唸唸有詞如施咒般。我爺爺還看見,每具屍首額上都貼着黃色的符紙,聽說,撕了符紙,屍首就會僵僵倒地動也不動,趕屍人就是用符紙施咒,來駕馭死屍…”
“茅山法術深不可測,所謂趕屍,關少卿還真別不信。”宮柒哆嗦着又道,“我爺爺當年出了名膽大,他告訴我,那小陰鑼聲音飄忽如鬼泣,鑼上雕八卦圖,寓意鞭撻惡鬼,驅散閃靈;攝魂鈴回聲不絕,能響徹十里幽谷,鈴上鑄蛇頭,蛇頭描朱漆,寓意闢除邪怪,攝取魂魄。我爺爺和我說起時,還心有餘悸,後怕自己多看幾眼,差點沒被鬼怪勾去了性命…”
——“關少卿,我爺爺親眼所見,還會有假?那一股子屍臭味兒,我爺爺到死都記着。”宮柒嚥了口唾沫,“你說…會不會是櫟老三法術出了問題,馭屍不成生了屍變…被自己趕的屍首…”
關懸鏡瞪了眼扯嘴的宮柒,宮柒繃直身子動也不敢動,“我胡說呢…”
關懸鏡好像被宮柒說的觸動到某處,愣了半晌沒動,“你剛纔說,你爺爺他們一隊鏢師,鏢師們都是練家子,陽氣也重的很,也會怕趕屍人…除了你爺爺,居然沒人敢看一眼…”
“關少卿有所不知。”宮柒小心道,“一隊死人,死人吶?誰知道他們的陰魂會不會勾去活人的陽壽,跟着他們去見閻王?趕屍人的攝魂鈴,就是警告路人速速回避,哪個敢多看?別說是鏢隊,就算是官府和當兵的,聽見攝魂鈴聲也是躲得遠遠的。”
——“無人敢看,自然也無人會查…”關懸鏡若有所思,“櫟老三和屍隊不翼而飛,陽城府衙只想草草結案,湘南那邊也是幾句話敷衍了去…除了他女兒櫟容,根本沒有人在乎他們的生死…不對…”關懸鏡搖着頭,“湘南,接不到屍首的人家…就沒有報官徹查麼?”
“也許是送到了收屍人手裡…櫟老三才失蹤的呢?”宮柒胡亂插嘴。
關懸鏡眼睛微動,“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湘南哪戶人家…又有誰知道…”
“世上真會有趕屍的法術?”關懸鏡翻閱着找來的古籍,“趕屍一說起源湘西湘南…葉落必歸根,入土得安生…湘西湘南…櫟老三最後一趟,去的就是湘南…他是在湘南境內消失,還是半路不見…”
“陽城到湘南,一路不下千里,真是哪裡都有可能。”宮柒搖頭道,“關少卿您厲害不假,但屬下還真不信您能查出個所以然來。屬下不明白,鬼手女都已經辦成了入殮的事,您嘴上忽悠她幾句也就罷了,怎麼還真上了心?也許櫟姑娘自己都死了心。”
“一諾千金,我答應過櫟容,一定會給她一個交代。”關懸鏡又看過卷宗上的每一個字,“她很快就會跟薛燦回紫金府…就當…是我送給她的禮物吧。”
宮柒看出什麼,瞪着銅鈴大的眼睛難以置信的看着苦思案情的關懸鏡,結巴道:“這…破了相的女人…怎麼就…關少卿風月無關…是喜歡上鬼手女了麼?”
關懸鏡擡眉冷看,宮柒又是不敢亂說,只得胡亂翻着一堆舊書,也不知道自己在看個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