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對視一笑, 萬語千言都在這一笑裡,再也無須多說。
搖光轉身看向屋裡站着的辛婉,脣角勾起一抹笑,“夫人, 我生的這兒子, 如何?”
辛婉淺笑走近,笑容寬和親厚, “如今來看,燦兒的性子更像你, 不愧是你生的。”
搖光目露深深的感激, 起身對辛婉屈膝行了個大禮, 辛婉擺手道:“你是我妹子,還行這禮數做什麼?快起來。”
搖光執意不起, 擡頭道:“姐妹不假,這大禮, 是謝你對燦兒多年的照顧,燦兒能有今天也都是得長姐你相助,當年我還怨你遠嫁, 可要不是你爲國遠嫁, 又怎麼會有姜國和燦兒的今天…”
“一切都是我自己選的, 我不後悔。”辛婉扶起搖光,凝視着她酷似自己的臉,欣慰道,“如今你我姐妹相認, 你又得回燦兒,總算苦盡甘來。往後都是好日子,可別再哭了。”
搖光重重點頭,青絲垂蕩笑如彎月,辛婉深看她如初的面容,恍如回到當年與她還是主僕的歲月,可惜時光如彈指劃過,伊人或是不在,或是老去,最最美好的光景已經不復存在。
除了薛少安病重,府內府外都是接二連三的好事,楊牧和薛瑩的大婚也如期而至。雖然時間倉促,但紫金府畢竟是天下第一府,下人們個個能幹,府庫充盈也是什麼都有,不過幾日,府裡也儼然和薛燦大婚時一樣,處處都洋溢着喜慶。
——“…夫妻對拜!”
禮成之時,新人相視溫笑,楊牧接過顏嬤遞來的新人茶,急急跪在薛少安和辛婉身前,一本正經脆聲喊道:“侯爺,夫人,喝茶。”
楊牧樣子憨拙,惹笑了廳裡衆人,楊牧也不知道大家怎麼忽然笑出來,黑眼眨着看向薛瑩,“大小姐,我說錯了什麼,怎麼都笑我呢?”
蓋頭下的薛瑩羞紅了臉,衆人笑的更加大聲,辛婉端起茶盞,對楊牧笑道:“哪個在笑你?大家是爲你高興吶。”
“這樣啊。”楊牧大悟,“我就說,我總共才說了幾個字,一個字也沒說錯啊,都是大小姐教我的。”
廳裡鬨堂大笑,連繃着的薛燦都暢快笑出,辛婉又好氣又好笑,喝了口熱茶趕忙放下,“還喊大小姐?楊牧,那可是你的夫人,難道你要大小姐的喊一輩子?”
“喊上一輩子也無所謂。”楊牧扭頭看向薛瑩,“人在我身邊就好。”
薛少安蒼白着臉,凹陷的雙目注視着眼前的新人,他和辛婉也有過同樣的景象,那時他心裡就想,哪怕婉兒心不在湘南也無所謂,只要人在身邊,就好。
“侯爺該去歇着了。”辛婉朝薛少安探出身,溫柔笑道,“等我招呼完賓客就去陪你。”
薛少安低咳幾聲,捂着蘸了冰片的絲帕,被下人攙扶着回去雍苑,走出幾步又戀戀不捨去看辛婉,擠出憔悴的笑容。
喜宴上,觥籌交錯間,薛燦已是君王之身,卻還如紫金府的兒子般替辛婉執起掌事之責,又替小楊牧擋去一杯杯的敬酒,示意楊牧早些回房去陪薛瑩。
楊牧眨巴着眼,想回屋卻又好像抓心撓肺着什麼,幾次要喊薛燦又咽了回去,俊臉紅得發燙。薛燦看出,擠出賓客和楊牧走到無人處,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不急着去陪我阿姐,那些酒我可白替你喝了。”
“小殿下…”楊牧欲言又止,衣角都快被自己搓爛。
“怎麼?”薛燦裝作微醺,“平時你不挺神氣麼,到了這會兒,是不敢?還是…”
“沒有我不敢的事兒!”楊牧急的跳腳,豁出去似的把手伸到薛燦跟前,“上回我送你的賀禮…你還收着麼?”
“賀禮?”薛燦哈哈大笑出來,“你扭捏着不去陪阿姐,就是爲了這?楊牧,那賀禮是你買的,你帶在身上一路…就沒自己個兒先看看?”
“我又用不上,看得見吃不着,血氣方剛會燥死的。”楊牧臉漲的和豬肝一樣,“小殿下,把那賀禮借我…明兒就還你。”
薛燦屏住笑,“我說過,回頭就燒了…早就沒了。”
“當真!?”楊牧失望低叫,“真沒了?哎呀,那可是好不容易買來的好東西…還指望着你用完給謝君桓,最後再給我瞧眼…怎麼就燒了呢?”
“洞房郎情妾意,要循着那冊子做什麼?”薛燦湊近楊牧耳邊低語,“真到了那時,想做什麼,就去做。”
楊牧嚥了咽喉嚨,背過身道:“你又取笑我…算了,我去…找大小姐了…”
薛燦又是一陣低笑,眼見楊牧日益長大,終於娶到自小鐘意的薛瑩,對自己有大恩的阿姐也覓得真心的夫君,薛燦舉杯自飲,眉間滿是歡暢。
櫟容有孕在身也不喜歡場面上的喧鬧,搖光便陪着她去花園散步,等着喜宴結束,花園那頭的小亭裡,無心睡眠的薛少安倚臥在亭中躺椅上,想着眯眼小憩,不知不覺卻昏然睡去。
——“那不是薛侯爺?”搖光指着亭中道,“入夜天涼,他這身子怎麼還不去歇着。”
“他等夫人吧。”櫟容遠遠看見薛少安身上的貂裘滑倒在地,輕輕走近亭中,拾起貂裘披在薛少安的身上。
“婉兒…”薛少安夢中囈語,“別離開我…”
——“本是多情種,奈何哀怨生。”搖光低嘆,“咱們走,別驚了他。”
“婉兒,你別怪我…”薛少安喃喃低呼,“別怪我…”
櫟容頓住步子,心裡想着薛少安還是記着九華坡那事,事情都過了那麼久,也並沒釀成大錯,他竟然還如大石壓心,怎麼也難以釋懷。
這樣重的心事,難怪薛少安整日鬱郁不喜,身子也每況愈下。
——“別怪我心狠!”薛少安大喝一聲,額頭滲出黃豆大小的汗珠,“我不殺你,你便要帶走婉兒了。”
櫟容和搖光臉色驚/變——不殺你,便要帶走婉兒…薛少安夢中要殺的那人,不就是莊子塗麼?
“娘。”櫟容拉住搖光的手,“侯爺做噩夢了?”
搖光機敏,豎起食指貼住櫟容的脣,見薛少安墜入深夢已無意識,垂眉幽聲道:“婉兒不怪侯爺,侯爺做什麼,都是爲了婉兒…只是…侯爺怎麼殺得了他?”
薛少安汗水滾落,嘶嘶咬牙道:“殺不了也要殺,他活着便是禍患,他們一個個…都是禍患。”
——他們一個個,都是禍患。
櫟容心上一沉,急急又問,“除了那人,還有誰…”
薛少安低叫了聲從夢中驚醒,裹身的衣衫都被虛汗浸溼,枯槁的臉上蠟黃一片,驚看亭中搖光和櫟容,一口一口倒吸着涼氣,“你們…是你們…婉兒呢?”
搖光自若笑着,“夫人在大廳裡陪着賓客,讓我和阿容來找侯爺呢,她說賓客快散了,亭裡風大,侯爺還是回屋歇着吧。”
櫟容還想開口細問幾句,搖光輕按她的手,示意她聽着自己就好。
薛少安抹去滿臉虛汗,無力的倒臥在躺椅上,“你們出去。”
搖光挽着櫟容順從離開,櫟容回頭去看,見薛少安面色驚懼,好像在夢中看見什麼可怕的人和事,疑問就在嘴邊,但卻沒法開口去問。
他不過一個病弱多年的侯爺,事事躲在辛婉身後,他做過什麼,又能做什麼?人人都以爲他什麼都做不得…但他明明心思深重,又手段兇悍,他可以爲了辛婉安好,放走必死的關懸鏡…他可以爲了辛婉做任何事…不顧一切。
他可以放走關懸鏡來給辛婉謀一條後路,自然也會在七年前除去可能危害到辛婉的禍患…這禍患,莊子塗算一個…趕屍來湘南的櫟老三…也算。
——是他?
櫟容所想當然也在搖光的腦中,搖光輕拉櫟容走出小亭,雙目對視,都蘊着一樣的疑慮。搖光輕聲道:“今天紫金府辦喜事,一切等到今天過後再說。櫟老三在天之靈,一定會讓真相浮出水面,也絕不會放過害他的那人。”
櫟容點頭,扭頭又看向薛少安,薛少安剛好也擡起凹目,冷不丁撞見櫟容的眼神,孱弱的身子驚懼顫動,差點摔下躺椅。
櫟容鎮定轉身,沒有再回頭看他。
寢屋裡,微醺的薛燦推門走近,已近子夜,櫟容披着寢衣坐在梳妝檯邊,眉梢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連薛燦到了身邊都沒有察覺。薛燦以爲她惱自己喝多才回來,俯身環抱住她的身子,輕輕吻着她的耳垂。
櫟容恍然回過神,薛燦把她橫抱起身朝着牀榻走去,櫟容摟住薛燦的脖子,注視着他薰然微紅的臉,紅脣張開又緩緩閉上,搖光說的不錯,今天是紫金府的大喜日子,薛瑩對薛燦有恩,再多疑慮都要壓在心裡。
“今夜高興多喝了些,沒有下回了。”薛燦輕撫着櫟容的小腹,眼裡蘊着深情,“要你帶着孩子一起等我。”薛燦凝看櫟容溫溫的臉,“阿容有話要對我說麼?”
櫟容搖頭,“今天見侯爺和夫人歡喜喝了新人茶,想到你娘和我爹,都還沒有喝過咱們的新人茶…”
薛燦捋起櫟容的髮絲,貼着她的額吻住,“我找回親孃,也不會忘了給你找出殺父仇人。”
“如果找到。”櫟容昂起臉,“你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