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惋惜自己逃出馬場又如何, 還不是淪落到一個義莊,做了半生不堪的殮女。顏嬤陪嫁異鄉,跟着她過了二十多年富足安逸的日子,一身華服宛如府裡管事, 而自己, 除了死人作伴,便再沒有什麼了。
“大小姐還記得我。”搖光灑脫笑着。
辛婉仍是注視着她, 口中道:“怎麼會不記得?你跟了我也有些年頭,若非拿你當最貼己的侍女, 我也不會想帶你來湘南, 這些年你失蹤不見, 我還和顏嬤時常說起你,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又是不是還活着…搖光,你又是何苦?寧可做個殮女, 也不肯跟着我?”
“做殮女不好麼?”搖光張開衣袖看了看,“櫟家待我不錯,阿容貼心懂事, 有她陪着日子也不難熬。”搖光瞥看顏嬤, 垂眸又道, “大小姐就覺得顏嬤跟着你更好?你又有沒有問過她,是不是真心想跟你遠嫁?”
顏嬤急道:“做侍女的,當然是主子在哪裡,我們就跟在哪裡, 陪嫁也是夫人好意,奴婢跟來這麼久也沒有吃過苦頭,夫人待奴婢很好。”說着看向含笑的搖光,搖着頭道,“搖光,夫人當年待你最好,你就這麼一走了之,未免太對不起她。”
“我和大小姐說過。”搖光歪頭露出犟氣,“我不想去湘南。”
顏嬤惱她不識好歹,搶道,“陪嫁是好事,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留在姜國的又是什麼下場?做奴婢能得主子如此善待,哪有自己想或不想?搖光,還不向夫人賠罪?”
“奴婢…”搖光笑出了聲,“顏嬤,沒有人生來就是爲奴爲婢的。”
顏嬤驚白了臉,“當年你不過是個不見天日的馬奴,得老爺大恩才做的了夫人的侍女,馬奴所生的就還是馬奴,搖光,你對得起辛家大恩麼?”
辛婉拉住顏嬤,搖頭道:“算了,搖光早就不是辛家的奴婢,她喜歡做什麼就都隨她去,能還活着,就好。”
“大小姐對我是很好。”搖光潸潸落目,指肚摸進懷裡,觸到了深藏的碧玉佛墜,搖光驟然擡首,星目落在辛婉頸脖上的碧玉佛上,“她是主子,對下人再好又如何?她心裡還是把他們當做是奴婢,她去哪裡,想讓誰跟着就得跟着,說了不想去也不行…”
“主僕就是這樣的。”顏嬤扼腕,“你做了那麼久奴婢,還不明白麼?”
櫟容想上前爲芳婆說幾句,薛燦拽住她的臂膀,對她輕輕搖頭,櫟容心知也不該插手上一輩的恩怨,只有把不平嚥下。
“大小姐。”芳婆摸出碧玉佛攥在手心,“我記得那時,好些人都說的我長的和你有些相似…”
顏嬤見她好像愈發對夫人不敬,插嘴又道:“你自認長的像夫人和雲姬,便可以心比天高了麼?”
搖光斥看顏嬤,不悅道:“你自甘爲奴,卻不是人人都要和你一樣的。心比天高?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又有什麼不可以?”
——“你!”顏嬤被頂的說不出話,只得看着辛婉,盼她能斥責幾句搖光。
“你生的這麼美,做一個奴婢確實可惜。”辛婉幽幽嘆着。
“大小姐又有沒有想過。”搖光又道,“我一個馬奴所生的女兒,怎麼會如此像你,像到…幾欲被人錯認是你…”
一旁魔怔的莊子塗身軀一震,轉過身凝看與辛婉倔強對峙的辛搖光,兩個側影近乎重疊,恍惚讓自己以爲,牽着紫梓馬的少女,就是魂牽夢縈的辛婉。
——“相貌天生,是老天憐惜你吧。”辛婉淡淡道。
“相貌,是爹孃給的。”搖光冷笑,“大小姐,你我,和雲姬,有同一個爹,當然會有相似的容貌。”搖光張開手心,捻起碧玉佛的須穗落在辛婉眼前,“大小姐,你還不明白麼?”
那一刻,萬籟俱寂,驚頓了辛婉的心跳。搖晃的佛墜緩緩止住,定格在辛婉的眼前,這是一枚和自己頸脖戴着的一模一樣的碧玉佛,父親贈予自己的時候說,辛家的女兒都會有這枚佛墜,伴着長大,出嫁…自己有,妹妹雲姬也有…
搖光…怎麼會也有…
搖光輕轉佛墜,碧色的另一面,雕刻着一個“芳”字。辛婉扯下碧玉佛,狠命翻轉看着,“怎麼會…怎麼會…這墜子,是誰給你的?”
“還會是誰?”搖光歪頭帶笑,“你爹?我爹?大小姐,又或者我早該叫你一聲…長姐?”
“搖光…”辛婉顫抖着托起手心的碧玉佛,“你是…你也是…辛家的女兒?”
——“哈哈哈哈哈…”沉默的莊子塗忽然發出大笑聲,他執蕭指天,怒喝着道,“辛家的女兒太貪心,她們一個要嫁最顯赫的家族,一個要得盡天下的恩寵,還有一個…她的心更大,要的居然是我的雍華寶藏…莊子塗啊莊子塗,辛家的女兒就是你的魔障,你的剋星,你這一生都會被她們玩弄於鼓掌,永遠的逃脫不開…哈哈哈哈哈…”
莊子塗踉蹌着跪倒在地,笑聲漸漸低下,“莊子塗,你逃不開,躲不掉,避不得…這就是命裡的魔障,生來的剋星…你這輩子,都擺脫不了的。”
顏嬤驚看搖光,難以置信的倒退着步子,“你…你也是…你是…夫人的妹妹…”
“爹說,辛家是名門望族,如果被人知道他和馬奴苟且生下一個孩子,便會受人人嗤笑,辛家的女兒,一個個都是待價而沽,婚配如買賣,都是爲了家族,爲了姜國。”搖光昂首道,“骯髒馬奴在馬廄生下的女兒,只會玷污了辛家的高貴,我不能,也不配做辛家的人。但我辛搖光,身體裡流着的也是和你一樣的血。”
搖光星目閃爍,“大小姐,沒有人生來微賤的,知道了我是你妹妹,你還覺得我只能有和你遠嫁湘南這一條路麼?前半生無法逆轉,後面的路,我想自己去走一走,哪怕落得個灰飛煙滅的結局,我也絕不後悔。”
辛婉對視着她如明星一樣爍爍的眼睛,驀然頓悟其中,她記起薛燦深夜時來問過自己——“認不認識一個叫搖光的女人…”
——星目爍爍兮,恰似…恰似…搖光。
——前半生無法逆轉,後面的路,我想自己去走一走,哪怕落得個灰飛煙滅的結局,我也絕不後悔。
是她!
“恰似…搖光…”辛婉低念出聲,“是你…不是她…不是她…”
薛燦緩慢踱上前,攙扶住辛婉搖光的身子,“畫絹上的女子,不是雲姬,是辛搖光…夫人,你我都錯認了。”
搖光露出少女時狡黠的笑容,她勾起髮絲露出幾分得意來,“那副畫,是我給姜虔畫的。姜虔初看時,也說畫上的我好似雲姬,我就是故意的呢。這樣他在宮裡睹畫思我的時候,旁人還以爲他對那個太子妃用情頗深,誰又知道…”
搖光笑聲歡暢,櫟容掌心合住不住點頭,“好聰明的法子,怪不得沒人懷疑過,還都以爲太子虔是個大情種呢。”
——“不是她…不是她…”辛婉捂心一聲聲喊着,“我遠嫁湘南,其一是爲國籌金,其二…也是爲了成全妹妹雲姬,我見過姜虔的畫卷…我還以爲他們兩情相悅…不是她,不是雲姬…竟是…搖光你!”
“你誰都沒有成全。”搖光凝住笑,“雲姬得寵卻不得心,我得了姜虔的心,卻得不到他的人…我藏身郊外不可示人,連與他生下的兒子都保不住…他死時…我離他那麼遠…那麼遠…我是最想和他同生共死的人,但我卻不能死,只能爲他活着,一個人孤零零活着…”
“辛家的女兒…”搖光回望莊子塗癲狂的臉,面容露出一種對命運的無力感,“莊子塗,你說我們貪心?辛婉嫁進紫金府又如何?恩義對她如同枷鎖,她困在這裡大半生守着一個病重的男人;雲姬盛寵在身,到了周國保住性命又如何?死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因恩寵活着,又因恩寵慘死;我?”
搖光嗔嗔一笑,“你還是記恨我騙你寶圖呢,我真恨自己那一眼,若非我記下那張圖,我也不用揹負着苟活至今,我寧願也死在姜都,和姜虔死在一起。負重前行如何瀟灑盡情?沒了逐日而愛,我便也不是辛搖光了。”
莊子塗凝住癲狂大笑的臉色,與搖光潸然對視,又一起露出唏噓自嘲的笑容。
“不是雲姬…不是她…”堅韌的辛婉剎那間流下淚來,“不是她…顏嬤,姜虔喜歡的是搖光,是搖光…”辛婉倚倒在顏嬤肩上,淚目凝看久別重逢的搖光,曾經的侍女,深藏的妹妹。
——“婉兒,婉兒…”
深苑裡,披着寢衣的薛少安跌跌撞撞蹣跚衝出,他髮束散亂,面如枯槁,他孱弱的身子如同寒冬裡就要折斷的枯木,他拖着一把鑲寶的劍,沉重的劍讓他的步子更顯艱難,劍鋒劃過青石板,拖出淺淺的劍痕。
“婉兒,是他來了麼?”薛少安竭力嘶吼着,“是他要來帶你走了麼!他在哪裡,我要…我要殺了他…誰要帶走我的婉兒,我就要殺了他,殺了他!”
嘶吼聲傳到耳邊,露出薛少安不成人形的瘦臉,他的眼眶凹陷如骷髏,但眼神裡憤怒如火,似要吞噬掉意圖帶走夫人的那個人,不論那個人是誰,是人,是神,他都不會放過。
踉蹌邁出門檻的薛少安看見了那個人,那個覬覦自己夫人二十多年還不死心的莊子塗,薛少安從未親眼見過他,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人,他在自己之前就認識辛婉,他贈辛婉墨石墜,每當夜深人靜,辛婉以爲自己熟睡,便會摸出這枚墨石墜,指肚一遍一遍愛惜拂拭,凝看着那個“雍”字,目露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