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跟在櫟容身後,腳步沉緩有禮,好像怕驚擾了棺木裡的人。櫟容緩下腳步,悄悄回首,對這兩人又生出些好感來。
櫟容點亮才滅的燭火,直直看着這兩人的臉,楊牧面容年輕些,見櫟容直白看着自己,頑劣嘻嘻笑着,指着自己的臉道:“人人說我丰神俊朗,姑娘以爲呢?”
櫟容噗哧大笑,“還是頭一回見這樣誇自己的,年紀小小,口氣卻大得很。”
楊牧在坡上熬了半夜,早已經口乾舌燥,見油燈邊放着茶壺,也不與櫟容多說,自然的翻起兩個茶盞斟滿,一碗推到薛燦手邊,自己一手執起,仰頭咕嚕喝下,“櫟姐姐,你家的涼茶,真是好喝。”
——“你知道我姓櫟?”
“莊子外寫着吶?”楊牧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我讀書不多,但也識字。何況剛剛有人還自稱…櫟奶奶不是?”
薛燦執起茶碗,指肚滑過碗口褪色的紋路,茶湯呈黃色,不過是百姓家最最普通的茶葉,看着也泡過幾壺,早已經沒了茶香,櫟容不動聲色,脣角勾起一絲失落,少年單純,了無心機,這位年長些的男子,一定是不會喝義莊沾了晦氣的淡茶。
薛燦抿下一口,痛快喝了個乾淨,楊牧趕緊又給他斟上,對看傻眼的櫟容樂道:“櫟姐姐,我家主人,平常講究得很,茶品明前,水飲晨露,到了你家莊子,倒是隨意。”
見薛燦淋溼的鬢角落下雨水,裸/露的頸脖也溼漉漉的,他的睫毛飛揚,雨水讓他黝黑的眼睛更顯明亮,瞳孔猶如一汪看不穿的深湖,難以望底,又引着人去探,沉入湖底也甘願。
他衣着得體,腰繫金墜,身邊又有位聰慧的隨從,明明該是事事如意的喜樂年華,怎麼他的臉上,滿是沉重的憂容。
櫟容想起離開的關懸鏡,他就和眼前這人完全不同,他騎着高大威風的好馬,神色自信得志,連說話的聲音都清清亮亮,一副壯志凜凜的模樣。
櫟容看得出神,忽然傳來咕嚕咕嚕的奇怪聲響,楊牧面帶窘色,捂住餓癟的肚子,“櫟姐姐,都怪大雨毀了我烤好的野味,你家涼茶好喝,東西,也一定好吃…”
楊牧孩子性情,又比櫟容小上幾歲,幾句姐姐叫喚着,櫟容的心腸也是軟下,略微想了想,便往廚房走去,口中道:“只有些冷湯剩飯,你們別嫌棄就好。”
看着櫟容的背影,楊牧扭頭去看薛燦,惋惜道:“這樣的身段,也該是個美人,又怎麼會生的醜?莫非她也是姜國女人,自毀容貌以殉亡國?”
薛燦環顧簡陋的裡屋,“她不是姜國人。趕屍入殮,都是與死人打交道的行當,只有貌醜才能壓制住死人的陰氣,當年的櫟老三,就生得一副惡鬼模樣,這莊子裡,還有一位老婆子,也是如此。亂世謀生不易,何況還是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也許,鬼手女是甘願用一張臉,換一世安生。”
“小侯爺什麼都知道。”楊牧欽佩不已,“綺羅和謝君桓,對你也是五體投地。”
楊牧嗅了嗅鼻子,悠哉道:“義莊裡,不是該一股子屍臭,怎麼櫟家倒是噴噴香?不對…小侯爺,你聞到沒?是魚湯,魚湯!”
廚房裡,只剩白天多下的魚湯,還有一碗芳婆留着明早燜粥的冷飯,堂屋兩個俊武高大的男人,難不成真用剩飯打發?櫟家不富裕,但櫟容也是個要體面的人。
竈火燒起,櫟容往魚湯裡添了些甘泉水,湯水燒沸,又把冷飯一咕嚕倒下,轉身去院子裡挑了顆長成的青瓜,麻利洗淨,又快刀切成碎塊,揭開鍋蓋撇下,執着湯勺不住的攪弄着,不過半柱香工夫,香氣已經四溢,櫟容晚飯明明吃的也不少,聞到這股噴香,肚子也不爭氣的叫了幾聲,櫟容趕緊喝了幾口甘泉水,鍋裡的東西也就將將夠,自己可吃不得了。
——“來了!”楊牧噌的躍起,“櫟姐姐,你的手真快。”
櫟容一手端着一個大海碗,楊牧纔看了一眼,已經驚喊了出來,“魚湯燙飯,我家主人,最愛喝的就是一口魚湯。”
楊牧把海碗呈到薛燦跟前,自己捧起另一個,趕緊喝了一口,鮮得眉毛都要掉下,“湯水鮮甜可口,不像是剩的,倒像是剛撈的鮮魚,櫟姐姐,你一雙巧手,比過我主人家最好的廚子。”
櫟容攤開自己的手心,笑盈盈道:“昨兒才入殮了位病死的老嫗,這會兒魚湯太鮮,倒是蓋過屍味。小楊牧?你還覺得湯好喝麼?”
楊牧嗆了一口,咳了幾聲漲紅了俊臉,“好喝,涼茶好喝,魚湯也好喝。”
薛燦舀起湯勺,一口一口慢慢咀嚼,吃的挺歡,卻沒有對櫟容感激一聲。櫟容也餓,這會兒屋裡只有主僕二人吃飯喝湯的聲響,櫟容悄悄捂住肚子,盼着可別這檔口叫出來。
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薛燦才吃完最後一口,安靜的堂屋被咕嚕一聲打破,原本也就過去了,楊牧瞪起大眼,疑道:“我都吃飽了,也不該是我…哦…”楊牧指着臉紅到額頭的櫟容,“櫟姐姐,是你呢。”
櫟容又羞又惱,疊起桌上的空碗忿忿轉身,鼻子裡狠狠哼了聲。
楊牧起身去瞧櫟容,“櫟姐姐,你不用對我們蒙着帕子,我家主人,從不嫌棄貌醜的女子,相反,還憐惜的緊,楊牧我也是。你手巧,心腸也好。”楊牧笑容明朗,“我楊牧沒有來錯,一定要把你帶回湘南去。”
——“湘南?”櫟容手指一鬆,才端起的空碗哐當落在桌上,“你們從湘南來?”
薛燦擡起臉,他看見櫟容晶亮的眼睛僵住不動,秀眉蹙着似乎想起許多往事。櫟容頓了頓,喃喃道:“湘南城外,是不是有一片翠竹林?”
“櫟姐姐這也知道?”楊牧驚呼,“湘南產翠竹,那片竹林,方圓百里不止,尋常人進去,幾日出不來也是常事。前些年世道不好,林子裡還藏了不少惡匪…湘南老人還說…”
——“楊牧,你的話太多了。”沉默的薛燦低聲呵斥。
櫟容眼中含着淚,站了片刻,指肚抹了抹眼角,“你剛纔說,要帶我去湘南?看來,你和你家主人不是來我家避雨,該是…另有所圖。”
楊牧咂舌不敢再說,求救似的看向薛燦,薛燦只是一個眉動,楊牧已經急促的跳起身站到他身後,俯首動也不敢動。
——“原本是不想今夜驚擾你,突降大雨,坡上最近的就是你家莊子。”薛燦口吻坦誠,“也許是天意…要不是楊牧多嘴,今夜我也不會和你提起去湘南的事。避雨就是避雨,既然是天意緣分,我不會扯上買賣。楊牧,雨也停了,我們走。”
櫟容還沒回過神,薛燦已經邁出堂屋,楊牧張大嘴,在後頭急道:“你娘也不知道還能熬幾天,湘南路遠,都見了鬼手女,還非要等到明天做什麼…等等我,等等我啊…”
“湘南…”櫟容低喚,忽的高聲問道,“楊牧,你和你家主人,是什麼人?”
薛燦腳步停下,腰間的鷹墜蕩起,在幽黑的夜晚閃出烏金沉鬱雍華的色澤,雄鷹振翅欲飛,鷹目栩栩如生。
——“我叫薛燦,家住湘南紫金府。”
楊牧扭頭嬉笑,對櫟容擠了擠眼睛,“我的主人,紫金府小侯爺是也。”
——紫金府,薛家…
偏屋的芳婆支起身,指尖戳開窗戶紙,深不可測的夜裡,她滿是褶皺的臉上,是沒人能看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