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卯時三刻,蘇挽棠在第一聲雞鳴裡掀了錦被。
小翠捧着銅盆從外間進來,水面浮着兩片青檸,蒸騰的熱氣裹着清苦的果香:“小姐,水是溫的。”她的手還在抖,這是三年來頭回見蘇挽棠要穿得這樣體面——月白裙料是張媽媽連夜裁的,裡層繡着老夫人最愛的纏枝蓮,針腳密得像老夫人從前繡的帕子。
蘇挽棠接過帕子擦臉,鏡中映出未施粉黛的臉。
眉峰如遠山含黛,眼尾微挑,倒比三年前更添了幾分清俊。
她伸手摸向妝臺,那裡擺着老夫人留下的螺子黛,還有一支翡翠簪,簪頭雕着並蒂蓮——是老夫人臨終前塞給她的,說“等你要見人的時候,別讓那些腌臢東西看輕了”。
“梳流雲髻。”她對着鏡子開口。
小翠的木梳頓了頓,又輕輕劃過發間。
木梳齒刮過頭皮的癢意裡,蘇挽棠想起昨夜琴音震得窗紙簌簌響,想起冰蠶絲絃吸了她的血後泛着珍珠母貝的光。
今日,她要讓這光,照進所有人的眼睛裡。
宮門前的鎏金獅子在晨霧裡泛着金光。
蘇挽棠扶着小翠的手下車,迎面撞來幾道審視的目光。
有相府旁支女眷,有侯府內眷,還有幾個面生的貴女——三年沒出相府門,倒像初入京城的新客。
“那是蘇大姑娘?”“被關族祠三年的那個?”“聽說相府讓她替嫁被退婚,如今又帶出來現眼?”
竊竊私語像針,卻扎不進蘇挽棠的衣裳。
她垂眸理了理袖口,繡着纏枝蓮的絲線在晨光裡泛着柔光——老夫人說過,蓮花生於淤泥,偏要往水面上長,開得比誰都鮮。
宴會廳裡早坐滿了人。
王氏坐在主位下首,正拉着蘇若瑤的手說話,聲音故意放得清亮:“瑤瑤這驚鴻舞,可是請了教坊司頭牌嬤嬤教的,太后最喜雅緻,定要誇你懂事。”蘇若瑤穿着湖綠蜀錦裙,裙角金線繡着鸞鳥,聽見這話,眼尾掃過蘇挽棠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
蘇挽棠找了個角落坐下。
案几上的碧螺春還冒着熱氣,她抿了一口,清苦裡帶着回甘——倒像她這三年,吃的苦夠多了,也該嚐嚐甜了。
“壽宴開始——”司禮官的聲音在殿內迴盪。
太后被扶着上座,眼角笑紋裡都是慈祥:“今日不必拘禮,有什麼才藝儘管施展,哀家最愛看孩子們熱鬧。”
王氏立刻站起:“太后,臣婦的庶女若瑤學了段驚鴻舞,想討您歡心。”蘇若瑤福身時,裙裾展開如綠牡丹。
她擡袖,腕間翡翠鐲碰出脆響——這聲響她演練了七遍,要的就是驚動人。
樂聲起,是《玉樹後庭花》。
蘇若瑤的腰肢軟得像柳,旋身時裙角掃過案几,帶得茶盞輕晃。
賓客讚歎聲漸起:“好腰肢!”“比教坊司的姑娘還妙!”王氏的嘴角越翹越高,連眼角細紋都舒展開了。
舞畢,蘇若瑤跪在地上行大禮,鬢邊步搖顫得要落。
滿座彩聲未歇,太后卻突然開口:“剛纔彈琴的是哪家姑娘?”
殿內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芯爆裂聲。
王氏的笑容僵在臉上,蘇若瑤的指甲掐進掌心——她們分明沒安排琴藝表演。
蘇挽棠垂在袖中的手輕輕收緊,昨夜冰蠶絲絃震動時的麻癢突然涌上來,原來那琴音,連宮牆都擋不住。
太后招了招女官:“去問問,方纔那琴音清越得很,哀家在偏殿都聽見了,定是哪家姑娘在練琴,讓她也來露一手。”
蘇挽棠望着殿中央空着的琴臺,陽光透過琉璃窗灑在上面,落了一層碎金。
她伸手摸向袖中,那裡收着蕭承煜送的玉佩,溫溫的,像一顆跳動的心臟。
“小姐……”小翠在旁輕聲喚,聲音發顫。
蘇挽棠站起身,月白裙裾掃過青磚,像一片雲飄向殿中央。
她經過蘇若瑤身邊時,瞥見那姑娘的臉白得像紙,王氏的指甲幾乎掐進椅面裡。
琴臺邊的焦尾琴裹着錦套,蘇挽棠解開繩結時,指尖觸到錦套上的暗紋——正是她昨夜收琴時系的活釦。
原來宮宴的琴臺,早備好了她的琴。
她擡頭望向太后,老太后正眯眼打量她,目光裡有探究,也有讚許。
蘇挽棠福了福身,指尖輕輕撫過琴絃——冰蠶絲絃在掌心震出細密的麻,像在說,該你了。
蘇挽棠坐在琴臺前,指尖懸在冰蠶絲絃上方半寸。
殿內燭火在她眼尾跳動,映得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子泛着幽光——老夫人說過,要讓那些腌臢東西看輕不得,今日她偏要把這琴彈得亮堂堂的。
第一聲絃音漫開時,殿內竊竊私語像被掐斷的線。
宮商角徵羽順着她的指腹淌出來,是《鳳求凰》的調子,卻比尋常版本多了幾分清冽。
蘇挽棠垂眸盯着琴絃,在第三段“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處故意錯彈半拍——這一拍的疏漏,像春冰初裂時的細響,卻在懂琴人耳裡成了暗藏的機鋒:求凰不成,自有真凰來。
王氏的茶盞“噹啷”一聲磕在案几上。
她望着殿中央那抹月白身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分明昨日才讓周明遠去跟太后說蘇挽棠不通音律,怎麼這會子倒彈得比教坊司的樂師還妙?
餘光瞥見蘇若瑤攥着帕子的手直抖,湖綠裙角被揉成了亂麻,方纔跳舞時的嬌態早碎成了渣。
“好——”不知哪個武將家的夫人率先喝了聲彩,滿堂賓客這纔回過神來。
尚書夫人拍着大腿直咂嘴:“我從前只當蘇大姑娘被關傻了,合着是藏了塊玉在泥裡!”有幾個貴女湊在一起咬耳朵,說這琴音裡帶着松風竹露的清響,比蘇若瑤的驚鴻舞多了三分風骨。
蘇挽棠的指尖掃過最後一個泛音,餘韻在殿樑間繞了三繞才散。
她擡眼時,正撞進太后含笑的目光裡。
老太后拍着扶手直點頭:“好個《鳳求凰》,哀家年輕時聽司馬相如彈過,倒比這少了幾分志氣。”
話音未落,後殿屏風突然傳來“嘩啦”一聲響動。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玄色錦袍的男子掀簾而出,腰間鎏金獸首帶鉤在燭火下泛着冷光。
他腳步極穩,卻帶得屏風上的百鳥朝鳳圖簌簌輕顫,連殿外的廊角銅鈴都被驚得叮噹作響。
蕭承煜的目光穿過滿座賓客,精準鎖在琴臺前的月白身影上。
十年前的雪色突然漫進眼底——那時他被刺客追得跌進相府後園,是個扎着雙螺髻的小丫頭,把帕子塞進他手裡,說“躲到梅樹下去,我幫你引開人”。
後來他尋了十年,帕子上的並蒂蓮繡樣早褪了色,可方纔那琴音裡的清冽,跟記憶裡那聲“別怕”一模一樣。
“蘇姑娘。”他停在琴臺三步外,聲音像浸過寒潭的玉,“我蕭家養得起。”
殿內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芯爆成星子的輕響。
蘇若瑤手裡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王氏的茶盞“噹啷”滾出半尺遠。
周明遠坐在侯府席上,喉結動了動想說話,卻被蕭承煜掃過來的眼風釘在原處——鎮北將軍府的小公子,連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塊破布。
蘇挽棠望着蕭承煜遞來的玉佩,羊脂玉上“承煜”二字被摩挲得發亮。
她伸手接過時,觸到他掌心的薄繭,像十年前那株老梅樹的枝椏,粗糲卻暖。
“蕭公子。”她聲音輕得像落在琴絃上的雪,“我蘇家養了我二十年,如今該換我自己當家了。”
蕭承煜低笑一聲,眼底的雪色融成春水:“蘇姑娘當家,蕭某便做個撐傘的。”
殿外突然傳來雷聲。
王氏望着兩人交握的手,指甲在椅面上摳出五道深痕。
她轉頭對蘇若瑤使了個眼色,那丫頭立刻蹲下身撿帕子,發間東珠步搖晃得人心慌——方纔跳舞時藏在鬢角的密信,該送出去了。
太后的壽宴還在繼續,可相府的那桌,茶涼了,點心碎了,連燭火都暗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