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籠罩曲阜縣城,青灰色城牆在逆光中只見朦朧剪影。
甫一踏入城門,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往來行商似乎絕了跡。
經過的百姓略顯倉皇。
何心隱定定站在城門口,從懷中掏出眼鏡戴上,貼近打量着貼在告示牌上一張張書法極好的佈告。
“……本縣每輪造冊,數並溢額無失額,此不應清丈者一也。
雖時有產土告爭,然多是界至上出入,尺寸之間,初不及一畝一段,此乃民間強弱相欺以有此爭,不可謂豪右隱佔,此不應清丈者二也。
各里雖有絕戶賠跛,然賠跛之稅,舊例是灑派人戶,每戶多不過斗升,小止合勺間,並無身家累,不可謂小民賠跛,此不應清丈者三也。”
這是葛成派人張布的佈告——正好覆蓋在巡田衙門的佈告上。
內容上也很簡單,除了對這次示威正義性的申辯外,着重闡明瞭當地百姓抵制清丈的動機。
主要論述了曲阜縣,乃至整個兗州府,根本不必丈量。
因爲, 《戶部丈量事例》所規定需要進行田地丈量的三種情形,即失額、豪右隱佔、小民包賠,在曲阜縣均不存在。
何心隱扶了扶眼鏡,繼續字斟句酌地認真閱讀。
“……蓋丈量之法,本以遺遠利而未免有近害,今丈量一事,不適於赤民者甚大。
深惟百姓驚擾之慮,必究其例以申明之,申明之不得則面質之,面質之不得,幸不惜以性命相爭挽。
即使因是而獲殺戮,是亦爲道義受屈,爲天下受屈,雖屈而益申矣。”
讀到最後,何心隱失望地搖了搖頭。
如果這就是葛成以及身後數千佃戶的訴求,那恐怕一點談的餘地都沒有。
其人直接高舉大義,從根本上否決了清丈————清丈本意是爲謀求長遠利益,但所引發的眼前的弊端更爲迫切。如今推行丈量政策,給百姓造成的損害已經非常嚴重了。
至於鼓動民變等一切作爲,葛成更是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只有一股捨生取義的表態在其中。
“何老爺,這是寫的什麼意思?”
跟着何心隱一同入城的幾名大漢,不約而同朝何心隱問道。
“不要叫老爺。”
何心隱下意識更正稱呼。
幾名大漢諾諾聽從。
何心隱這才斟酌着解釋道: “大意是說,葛成站在百姓的立場上,研究出了度田的壞處,所以才奔走相告四處申訴,申訴無效纔去縣衙質問,質問無果,才寧可拼上性命也要阻止此事。”
“即便因此被鎮壓誅殺,那也是爲道義而蒙冤、爲天下蒼生而蒙冤,公理正義反而會因此得到彰顯。”
何心隱頓了頓,看向幾名漢子: “你們覺得呢?”
幾名漢子對視一眼,神情茫然: “俺們不太懂。”
何心隱愣了愣,旋即釋懷地點了點頭。
“不懂就不懂吧,沒用大白話寫,也不是給你們看的。”
說罷,他揭下榜文,向城裡走去。
一隊手執絞棍的“義民”迎面而來,匆匆出城,守城的差役恍若未見。
何心隱看了一眼守城的兵卒,以及裝模作樣盤查的捕快,不由心中嘆了一口氣。
他當年也是地方大戶,以他的親身經驗而言,但凡一個地方的捕快沒有暗中廕庇,那麼當地成規模的犯罪工作就很難開展下去。
如今鬧到民變的地步,這些地頭蛇之間,肯定是有默契的。
何心隱越往曲阜城裡走,情況就愈發混亂。
道旁的商鋪緊閉。
偶有火舌騰空。
沿街染着血跡的石子,灑落一地。
被打砸燒燬的宅邸,往裡看去已經空無一人。
血腥味、焦糊味、屎尿味,混雜着一齊鑽進鼻腔。
時而能看到手持蕉扇的頭領,領着一隊人,沿街巡邏,振臂高呼。
“敢有趁亂劫掠鄉賢縣望,驚擾無辜百姓者,葛將軍必殺不饒!”
葛成已經被尊爲將軍了。
當然,並非造反謀逆的僭號,而是百姓自發的尊稱,有人稱葛賢,有人稱葛將軍,甚至還有人供奉其爲副城隍神的。
何心隱將這一幕幕看在眼中。
草鞋踩在青石磚上,難聞的氣味瀰漫在城中,混亂的聲響不絕於耳。
曲阜城東多爲小民聚居地,而城西則分佈着衆多地方名流的住宅,同時也是當地官府衙門所在地。
進入城西之後,所見的情況又大不相同。
若說城東是毫無章法的燒殺示威,那麼城西這邊,就是秩序井然的殺戮。
繡春刀出鞘,寒光四處驚掠。
肅殺的警告聲與綁縛的亂民一起,拖拽在身後,縱馬馳往菜市口。
亂民在這一帶的衝擊最爲謹慎,只有幾處衙署能看到打砸、焚燒的痕跡。
但在錦衣衛入城以後,不僅奪回縣衙,甚至對城中名流毫不留手,動輒大開殺戒。
緹騎以縣衙爲中心,成建制地鋪開,鎮壓目之所及的一切武裝————大勢壓下,亂民、家丁、捕快、兵卒,各飛東西。
亂民似乎先已得到消息,葛成的六個大隊,早已出了城去,只留下一些遊勇,懵然無知地在城中繼續搜捕稅官,旋即被緹騎無情碾過,拋頭顱灑熱血。
混雜其中賣吆喝的捕快、兵卒,自有求生之道,大多轉個面向,便各自回衙署清理殘垣斷壁了。
家丁就實在不幸運。
頻繁發現有亂民棄了絞棍,一頭鑽進大戶人家,企圖搖身一變做回良民,如此自然少不得又是一場文人筆下,錦衣衛破家殺人的慘案。
每每一通殺戮後,緹騎便沿街警告,懸首示衆。
“勾結逆賊者,破家滅族!”
只有靠近縣衙,亂象才漸顯消匿。
何心隱站在縣衙外,上前向如臨大敵的差役表明身份,求見沈鯉。
得知何心隱身份後,差役半信半疑,喚來巡田衙門的人辨認。
確認後,才喚同僚看住何心隱,自己跑進去通稟。
就在這檔口的功夫,全程跟在何心隱身邊的大漢,撓頭自語: “分明是俺們窮酸鬧事,這衙門咋禍禍起城裡大戶來咧?”
一路走來,城西這邊有頭有臉的大戶,泰半都被錦衣衛踏破了宅門,或抓或殺。
反而城外的葛成以及數千隨衆,被擱置一旁,讓幾名大漢着實費解。
何心隱回過頭,正好對上幾人茫然的神色。
對於赤民的無知,他心中莫名有些堵得慌,有心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何心隱當然知道沈鯉如此作爲,纔是打蛇打七寸,正中要害。
無論是事態發展的速度,還是振臂一呼,數千人影從的組織度,都不可能出於赤民簡單的自發。
城裡大戶齊齊罷市、鄉中士紳相約加租、衝擊縣衙趁亂殺人等等事態升級的節點,無不印證是有大戶豪右暗中裹挾赤民。
不將這些大戶豪右按死,民變就是春風吹又生。
至於被裹挾其中的赤民……
何心隱陷入沉默。
好半晌過去,他仍舊沒有說話。
何心隱低頭蹙眉,似乎思索到了什麼關隘處。
方纔自語的大漢,與左右面面相覷,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收回方纔的話語: “那啥,俺就自個兒嘀咕,不用理會俺。”
何心隱回過神來。
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嘆了口氣: “不是我不答,實在是這次我也沒資格給你們解惑。”
“誰友誰敵,只能由你們自己看清楚。”
有別於講道時的長篇大論,此時的何心隱顯得有些疲倦。
看清楚?
自己說得輕巧,心中卻明白指望赤民自己看清敵友,何其之難。
人貫以親疏分敵友,往往親暱同鄉,鄙夷臭外地的,本地的縣衙,必然要比外敵來的度田巡撫說話靠譜。
人往往不能分辨承諾真僞,葛成一句兗州府不當清丈加賦,所有大戶赤民都一併裹挾了進來,整個兗州府都沸反盈天。
人最愛將一切不能認知的事物人格化,分不清立場不一的大小衙門,看不懂紛繁錯亂的鬥爭關係,統稱一個叫做大明朝的人,方便給予其最感性,最極端的評價。
想要赤民在清丈這種時代洪流中,釐清各方利益關係,進而分清敵我,實在難如登天。
想到這裡,何心隱一怔,猛然擡起頭。
彷彿有一道靈光劃過撓頭,連眼鏡的鏡片都爲之一亮!
釐清各方利益關係,進而分清敵我……
赤民爲什麼做不到,因爲赤民沒有這個視角。
田、產、身、家,受制於大戶豪右,無奈被砧板魚肉。
知、識、學、理,壟斷於士紳,只能做井底之蛙。
無恆產者無恆心,一無所有的赤民,自然沒有這個眼界,也沒有這個閒暇考慮這些事情。
沒有人會站在赤民的視角來釐清各方利益關係——這是泰州學派的大賢,也不會涉足的地帶。
所以,他何心隱自詡爲民請命,是不是應該爲赤民做一回眼睛呢?
數十年來,他輾轉於兩京直隸、福建、江西、湖廣、四川等地,周遊講道,開設公學,創辦結社,一度高舉“人皆聖賢”的儒學平民化大旗。
所爲的,就是爲百姓傳道。
直到此時,何心隱才猛然發覺一條前人不曾走過的路。
不是“苛政猛如虎”的泛泛而談,更不是“爲天下受屈”的強行代表,是真正的赤民視角!
何心隱連忙從懷中掏出炭筆,翻開衣袖,在密密麻麻的筆跡夾縫裡,記下此刻的靈光一—《誰是赤民的敵人,誰是赤民的朋友:大明朝社會權與勢的分佈》
寫罷一句後,何心隱一掃方纔的頹態,認真看向幾名大漢: “你們等我再經歷經歷,思考思考,新文章刊行之時,必能解開你們方纔的疑問。”
幾名大漢愈發懵然。
紛紛拱手敷衍。
何心隱對幾人的反應不以爲意,滿腦子都是要做的新文章。
他看了一眼遍佈縱橫的手掌。
六十有四的年紀,才逐漸找到自己的道途。
相較於先前入獄時引頸就戮的豁達,此刻的何心隱突然發覺,自己偷生畏死的情緒,也再度捲土重來了。
正感慨着,一道聲音從縣衙中傳出。
“夫山公!沈部堂不是說事情平息之前,讓您先別來曲阜麼!?”
何心隱擡起頭,見得是曲阜知縣孔弘晟竟然親自迎了出來,當即拱手行禮: “縣君。”
老江湖看碟下菜的功夫一般不差,孔弘晟對於皇帝的這位社友不敢託大,連忙回禮。
他旋即又看向何心隱身後幾名稍顯畏縮的大漢,遲疑道: “這幾位,是夫山公的學生?”
何心隱歉然一笑,不置可否: “還勞煩縣君給他們尋幾張椅子,看上幾杯涼水。”
說罷,他又轉頭看向幾名大漢囑咐了幾句,才隨着孔弘晟邁過縣衙門檻。
孔弘晟心中狐疑,卻也不好表露出來,只得從善如流在前引路。
沿途不時能見到縣衙的屬官、小吏或被五花大綁拖拽,或被按在院中行刑。
“這些屬官,多是縣中大戶子弟。”
“那日亂民衝擊縣衙,本來只是對清丈疑慮,並未起歹念,就是這些天殺的,受縣丞驅使,與縣裡大戶合謀,欺上瞞下,激化矛盾,才致局勢發展至此!”
“張家、王家等大戶,以及棍徒湯華、徐成等十二家,悉數被破家滅族。”
“目前正在審問與衍聖公有幾分干係………“
孔弘晟走在前頭,不斷與何心隱分說局勢。
何心隱怪異地看了一眼孔弘晟。
這事肯定跟孔家有干係是必然的,但未必是最有權勢知縣與衍聖公主導的———孔家內部錯綜複雜,不由某人令行禁止,況且這兩人的身份足夠高,攫取財富恐怕已經超脫了單一來源的範疇。
但也正因爲身份足夠高,孔家各房暗中捅的婁子,也只能這兩人擔着。
孔弘晟所謂審問,說是攀咬更合適一點,而眼下說給自己這個外人聽,目的就再明顯不過了。
何心隱仿若未覺,一言不發跟在孔弘晟身後。
“……沈部堂連夜召了二千緹騎入城,只待清掃完城中亂民,以及與之勾結的大戶士紳,便立刻出城討伐葛賊!”
“彼輩烏合之衆,必定彈指可破!”
孔弘晟一路示好。
直到行至縣衙大堂跟前,兩人才停止交談。
大堂內的桌椅缺胳膊少腿,箱櫃上還有燒焦的痕跡。
正中間的縣君的座位被人佔了去,沈鯉似乎累得不行,正趴在桌案上小憩。
孔弘晟與何心隱對視一眼,前後趨入大堂。
“沈部堂,夫山公帶到了。”
孔弘晟輕聲細語,生怕吵到沈鯉。
後者自然沒睡着,聞言緩緩擡起頭來。
“本部衙門標下兵卒粱汝元,參見部堂。”
見到本部堂官,何心隱的禮數自然一絲不苟。
沈鯉揉了揉太陽穴,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開門見山道: “夫山公執意來曲阜,不知所爲何事?”
他一攤子事沒處理完,耐性與客套都極爲有限,乾脆略去了寒暄的過程。
何心隱也不拉扯,當即下拜: “部堂,標下此來,是爲主動請纓,勸降葛成等人!”
沈鯉心中早有預料,也不覺奇怪。
他擺了擺手: “不必了,等城中大戶殺乾淨,我便親自領緹騎出城,殺破賊衆!”
一旁的孔弘晟聞言縮了縮脖子。
當年海瑞查個鹽政都有緹騎隨身,如今沈鯉巡田自然也有,不一樣的是,沈鯉這廝是真的二話不說,直接就對着城裡的大戶開殺!
若非一夜下去見過太多平日裡勾肩搭背的熟面孔被杖殺,孔弘晟也不至於被嚇得改了主意,直接攀咬起他那位曾侄孫來。
何心隱同樣攝於沈鯉的殺氣,出言勸道:“部堂!朝廷的刀戈是用來抵禦外寇的,如何能用來殺戮百姓!”
沈鯉不以爲意,笑着反問道: “亂民豈稱百姓?”
何心隱連忙解釋道: “部堂,你我皆知,如今之局勢,無非是清丈觸了大戶士紳的衆怒,裹挾百姓,凌迫朝廷。”
“彼輩大戶士紳殺則殺矣,但百姓實懵懂無知。”
“民變既已開始,派兵鎮壓,百姓必然死傷無算,民變之傷再添十倍!”
“若能稍作勸說,使百姓迷途知返,平息一場殺戮,也是部堂的功德一件!”
孔弘晟聞言,只覺道義雙全,正要出言附和。
但剛剛張開嘴,他就看到了沈鯉戛然而止的笑容,連忙閉口不言。
只聞沈鯉的語氣陡然凌厲起來: “功德一件?本官巡田天下,是爲了做功德邀名的麼!?”
沈鯉緩緩起身,從桌案後走了出來: “本官離京之際,中樞移江西巡撫王宗載奏本於本部衙門,及清丈命下,建德縣豪民徐宗武等,裹挾千人,阻撓丈量,徽寧兵備道程拱辰,爲部民黨護,不了了之。”
“上月,戶部移文本部,褚鐵、趙揖等河南撫按官,所丈量新冊,與舊冊不爽升合,着我部複覈。”
“本月,張居正來信,吳中財賦之區,賦役不均,豪右撓法,致使官民兩困,璞甚患之,盼巡田衙門親力親爲。”
“何心隱,天下間的事太多了,斷不能着眼一處。”
“如今兗州府在本官面前都敢民變,本官豈能愛惜羽毛,柔柔懦懦,生怕損了功德?”
“本官就是要殺!殺官差給官差看,殺豪右給豪右看,殺赤民給赤民看!”
“不想被朝廷視爲亂民,那就別跟着謀逆。”
語氣不善,步步緊逼。
沈鯉固然敬重何心隱的爲人,但講赤民的正確,也是有限度的。
尋常論道講學也就罷了,想對政事指手畫腳,沈鯉是一點不見客氣。
但,何心隱到底是經歷過皇帝的拷打,此時面對沈鯉的嚴厲,輕易便經受住了。
他面色絲毫不改,仍舊保持着行禮的姿態: “部堂,不要只說百姓忤逆朝廷,不妨也說說百姓忤逆朝廷的原因所在。”
“曲阜局勢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就是因爲部堂眼裡只有豪右大戶聖人世家,渾然忘了與百姓分說大政的始末利弊,才讓有心之人趁虛而入,激化矛盾至此麼?”
“爲官者,首爲百姓執道。”
“部堂疏忽在前,如何能對百姓一殺了之?”
沈鯉的氣焰一滯,差點忍不住將何心隱轟出去。
不知道的,還以爲其人是山東地方的說客。
但畢竟是皇帝照面的人物,沈鯉也得講道理。
頓了許久,沈鯉才搖了搖頭,再度迴應道: “本官此來只爲複覈田畝,從無陳說利弊之職。”
“況且,以愚昧而犯案,難道就不用承擔後果了麼?”
何心隱頭顱越發低垂: “部堂,既然民變,就不要說案不案了,這不是大明律的範疇,太祖高皇帝亦是民變出身的。”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若論職責,部堂更應允我前去勸降亂民。”
“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爲民極。夫官居上位,承君命以牧民。”
“部堂既然爲官,豈能自囿於職司,而枉顧百姓之嗷嗷。”
沈鯉陷入沉默。
並不是詞窮了,堂堂翰林院大學士,他還有的是話說。
但,自己是來做事的,不是來辯經的。
尤其何心隱高舉皇帝時常調侃的政治正確大旗,實在沒有辯論的必要。
沈鯉嘆了一口氣,乾脆直接直指核心:“夫山公,好話是用來說的,不是用來做事的。”
“如今田賦被這些豪右大戶蛀之一空,一經清丈,頃刻便沸反盈天,我臨危受命於陛下,必須要快刀斬亂麻!”
何心隱終於擡起頭。
他看着沈鯉,認真道: “沈部堂,若是如此,更應該向天下人說明敵我,如何能以殺戮恫嚇百姓?”
“若是部堂允我與百姓分說,雖跬步之積甚難,卻好在根基穩固,屆時與赤民同仇敵愾,往後豈不事半功倍?”
“這難道不也是做事麼?還望部堂三思!”
沈鯉迎上何心隱的目光,再度開口: “夫山公誤解國策深矣,如今國家困難,清丈只爲國庫搶奪稅源,不是來爲生民立命的。”
“還是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罷。”
赫然是掏心窩子了。
何心隱仍舊無動於衷: “是部堂誤解陛下新政了,清丈是爲天下人重新釐定天下財貨,分而配之,並非一味斂財。”
“陛下說過,赤民既是他的落腳點,也是他的出發點。”
兩人對視良久。
沈鯉心中暗暗感慨何心隱心懷蒼生,卻不切實際。
何心隱默默遺憾沈鯉爲官務實,卻高高在上。
一旁的孔弘晟只覺得氣氛壓抑。
他硬着頭皮出言試探: “不若,折中一下可好?”
話音剛落,兩人一齊看向孔弘晟。
孔弘晟挪步到大堂中間,拱手道: “下官的目光看不得太遠,只以爲夫山公招降之說甚爲有理,城中錦衣衛僅二千名左右,而兗州府參加和支持民變的人越來越多,派兵鎮壓恐有觸犯衆怒,抱薪救火之隱患。”
“而沈部堂殺一儆百,更是老成之舉,夫山公殺過稅官,所見難免有失偏頗,稅官是的命也是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沒理由拿個百姓的身份出來,就要我衙數十位同僚枉死。”
“是故我以爲,可以招降,但首惡必誅!事後還要再行抽殺,震懾宵小!”
孔弘晟這話,無異於給了爭執不休的雙方一個臺階。
沈鯉當即有了決意。
他這次不再給何心隱說話的機會,大手一揮: “本官只給你今日半日的功夫,若是葛成等人不肯降,本官就要將彼輩數千衆悉數充作軍功了! ”
何心隱有些勉強地欲言又止,旋即振作神色,點頭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