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八年,二月初九。
以會試天下貢士,命禮部尚書汪宗伊、詹事府掌府事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何洛文,爲考試官。
工部左侍郎治水總督潘季馴上奏,吳淞江、卯塘、秀州塘、蒲匯塘、孟瀆河、舜河、青暘港等處,俱經設處興工竣事,蘇鬆尚有支河數十處,奏請挪用工部儲水泥十萬斤試驗,以爲輔材,上允之。
上以河工按期結半,開敘效勞諸臣,加總河潘季馴太子太保,升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並蔭一子,總漕江一麟等官按例。
陝西撫按臣張任等,以西安等府所屬州,縣驛遞疲、民不堪命,乃酌議裁省,上不允,命西安等府明鋪陳、預徵解、酌派徵。
都察院奏,臨洮知府曹時聘、密雲遊擊魏孔與、河南都司僉書崔景榮,冒禁行驛遞。
早朝議定,曹時聘、魏孔與革職爲民,崔景榮前已致仕,不予究,並遣御史、御馬監、兵部司官等,赴西安各府,並行撫按官,查公車私用、遣牌馳驛者。
刑科都給事中吳中行奏稱,吏治壞於近名,人情隳於晚節。至於致仕關節者,利弊興革絕不置念,貪污受賄隨心所欲,乞開追查致仕官之先例,上留中不發。
升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修撰周子義爲通政司右通政,掌新聞版署。
調左都御史溫純任兵部尚書巡撫貴州。
升右副都御史四川巡撫海瑞爲右都御史,掌都察院。
……
別殿陰陰水竇連,漢家帝子有樓船。
開春之後天氣向來不錯,哪怕帝王家,也要組織一二次闔家歡樂的項目。
西苑的瓊華館東北,過堰有水殿,藏有玲瓏的龍舟鳳舸,武宗嫌棄狹小,另造了一艘烏龍樓船,還未來得及享用,只平白被文徵明諷刺了一番,如今卻正好便宜了朱翊鈞一家子。
春風拂面,日光和煦。
闔家歡樂,自然只帶上了後宮與家奴。
整日在旁盯着儀態談吐的文臣不在,氣氛休閒而愜意。
陳太后、劉皇后,以及嬪妃們正在樓上打麻將,李太后正在與吳婕妤交流孕期經驗。
李貴妃則是陪着皇帝枯坐甲板。
朱翊鈞悠哉地躺在躺椅上,手裡拎着釣杆,也是難得玩一玩遊船垂釣的花樣:??“嶽祖父來信說什麼了?”
李白泱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託着臉頰:
“就是一些家長裡短的聊閒。”
“開春後曾祖母逐漸痊癒,讓我不要擔心;又說自己老邁,今年就不入京探望了,遣我叔父送些東西來就是;以及幾個兄弟姐妹學業如何。” щшш Tтká n ¢O
朱翊鈞躺在椅子上,閉着眼睛傾聽,不時附和一兩句。
“哦對,大父讓我給陛下代爲問候。”
窮極無聊之下,李白泱擺弄着手裡的魚竿,魚漂在水面上瞎晃悠。
“說陛下託大父轉交給吳承恩的稿酬,今年其終於登門取走了。”
“南京新聞版署選人補任的奏疏,希望陛下不要一直留中不發,大父是誠心找人接班,並非應付言官彈劾。”
“大父還說,世交張家子弟,因調任蘇鬆管糧參政而上門全的禮數黃金十兩,也託人轉交給陛下。”
朱翊鈞搖着躺椅,曲着一條腿,另一條腿的腳踝搭在膝蓋上,毫無儀態地悠哉抖動。
聽到最後,放緩抖腿的頻率,看向李白泱確認道:??“蘇鬆管糧參政?”
李春芳還不至於爲了十兩黃金,特意來做清廉的姿態。
這是打小報告呢。
李白泱迎上皇帝的目光,神色疑惑地點了點頭:??“陛下,有什麼不妥?”
朱翊鈞撇了撇嘴:??“沒什麼,蘇鬆管糧參政一職,前年就裁撤了。”
張居正招人恨不是沒有原因的。
除了考成法外,還經常對百萬漕工衣食所繫下刀子。
前幾年就說什麼,近年內外官員視國初舊額已增數倍,不顧民艱,動滋煩擾,如此非一。
於是,便由內閣部院層層下壓,推動了一出簡政的戲碼————“命各省官凡添設冗員者,俱一一查議具奏裁革。”
蘇鬆管糧參政一職,就是前年被拿掉的。
不過以李春芳的小報告來看,顯然又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了。
李白泱入宮多年,耳濡目染,早就見怪不怪,甚至還有心情調笑一番:??“誰讓陛下天高皇帝遠。”
朱翊鈞白了她一眼:??“方纔所說的世交張家,又是哪一路神聖?”
衙門系統自成立以後,便開始具有生物本能——整個衙門上下,第一要務就是保證自己的存活。
但這種生命體徵,同樣根於人性當中。
說人話就是,森德蘭的公務員裁不掉,是因爲有漢弗萊庇佑,而蘇鬆管糧衙門仍舊尸位,恐怕就應在李春芳口中的張家身上。
既然稱作世交,李白泱自然再清楚不過。
只聽她娓娓說道:??“是張方的太倉張家,以孝義聞名,其三個兒子,都是嘉靖年間的進士、舉人,被合稱爲太倉三張。”
“長子張情,官拜南京兵部郎中,次子張意是太倉州同知,三子張性,本是杭州府通判,兩年前被貶謫,也是此次履任的蘇鬆管糧參政。”
朱翊鈞眉頭緊皺。
他放下抖動的腿,緩緩坐起身來:??“連個緋袍大員都沒有,區區五品的郎中、同知,竟然就敢把持着中樞要裁撤的官職不放手,果然是天高皇帝遠。”
李白泱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陛下沒去過江南,那邊與京城截然不同。”
見皇帝視線看過來,李白泱頓了頓,解釋道:??“就說這張家,張方雖無官職,但其人修建義莊,開辦儒學,賑濟災民,在士林民間素有名望。”
“到了其子太倉三張一代,漸與王世貞、歸有光等人文章來往,??《婁東詩鈔》刊行後,拜師求學者門庭若市,逐漸有了婁東學派之稱,儼然有開宗立派的架勢。”
“此外,還有各種聯姻,譬如張情娶妻,便是吏部王尚書族女。”
“這次履任蘇鬆管糧參政的張性,其妻便是我家的族女,這纔會特意上門向大父做禮數。”
朱翊鈞起身端坐,屈指敲着膝蓋,靜靜聽着李貴妃科普江南的政治生態。
果真是樹大根深,盤根錯節。
他腦海中陡然跳出一句詞組————產、學、官結合。
第一代積累初始財富,再廣散家財、施恩佈德以洗白。
第二代開始科舉,籌建學閥,四處聯姻,擠進地方士林官場的生態。
第三代,恐怕就要憑藉着積累,在中樞官場發力了。
屆時只要出一個進士,就是要錢有錢,要出身有出身,要關係有關係,甚至名望也有所謂“婁東學派”背書,這等人物,一個庶吉士作爲起點定然少不了。
等等,婁東學派……
朱翊鈞突然想起些什麼。
他扭頭看向李白泱:??“張家是否還有個叫張輔之的子弟?”
李白泱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不知道皇帝哪裡聽說的。
她回憶片刻,篤定確認道:??“確有其人,乃是張性之子,二年前考上舉人,又湊着三十壽宴一齊操辦的,我父當時還去過。”
“說起來,張輔之今日應該正在進士考場上。”
朱翊鈞聞言,露出恍然之色。
竟然此張家乃是彼張家!
如此說來,與他所想基本上沒什麼出入。
第三代的張輔之,在歷史上哪怕四十歲才考中進士,依舊得授行人,一路升到寺卿、侍郎、尚書,官運不可謂不亨通。
不過,還想漏了一代。
到了第四代的張溥,只剩下養望,極致的養望。
張溥全盤接收婁東學派的遺產,打造“婁東二子”的個人形象品牌。再背靠尚書嗣父,考進士,授庶吉士,任職翰林院,提升履歷。
乃至之後的種種,棄官歸鄉網羅名士結社、領導抗稅運動驅逐宦官、發展學生遊行衝擊衙門。
依靠龐大的關係網絡,直到養出天下大望,數十萬學子視其爲領袖;直到將結社發展至朝廷,使得士人儒門事其爲二主;直到遙控當朝首輔,把持科舉,僭稱爲民間皇帝……
這就是復社的發家史。
難怪,竟然是從嘉靖年間就開始經營了。
明朝羣衆運動的最高潮,原來是這麼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朱翊鈞緩緩起身,在甲板上踱起步子。
眼前毫不起眼的小事,莫名與後世的記載,對應到了一處。
宛如撥開歷史迷霧一般,其中脈絡走向陡然清晰。
以這一例管中窺豹,朱翊鈞對李白泱口中江南的政治生態,突然有了實感。
這就不是區區一個蘇鬆管糧參政的問題了。
江南士族……文人結社……社會形態……民間思潮……
皇帝走來走去,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樣。
李白泱見狀,忍不住喚了一聲:??“陛下要去處置正事?”
話是這樣說,語氣難免有點幽怨,早知道下次再轉述自家祖父說的正事了。
輕聲細語在朱翊鈞耳畔響起,下意識回過頭。
他迎上李貴妃委屈的神情,後知後覺自己想事入神了。
入神歸入神,卻也不是什麼急事。
朱翊鈞將正事按在心裡,搖頭道:??“小事罷了,沒這麼急。”
他順勢坐回躺椅上:??“太嶽公還說什麼了?”
李白泱聳了聳鼻子忍着笑:??“就這些了。”
她突然又想到什麼,有些無奈地看着皇帝:??“末了還提了一句,我年歲不小了,若是有恙不要諱疾忌醫。”
朱翊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老李頭估計是看吳婕妤後入宮的已然有孕,心裡替孫女急壞了。
這事實在不好說。
突然,魚竿動了一下,朱翊鈞如蒙大赦地岔開話題:??“呀!魚漂動了!”
李白泱撇了撇嘴,口中附和道:??“哎呀,又有陛下親自釣的魚泡用了!”
朱翊鈞正裝模做樣起竿。
驟聞虎狼之言,瞬間尷尬到臉色泛紅,在料峭的湖風中,逐漸滿頭大汗。
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幾艘小舟自遠而近。
“陛下,貴妃娘娘,太后說差不多該用膳了。”太監的聲音插入了二人世界。
彩雲如同玉蝀一般,連蜷着自碧落垂下。
明媚的春光灑在龍舟上,大大小小的身影,各自忙碌。
……
有人休閒愜意,八……申時行這邊可就慘咯。
外面都說他如今乃是獨相,位極人臣,權重攝主。
殊不知。
有權無責的獨相是天上甘霖,有權有責的獨相,就是被累死的命。
每日事無鉅細地過目數百本奏疏,還要完成皇帝加派的任務,腳不沾地都是輕的了,申時行感覺自己已經快靈魂出竅,飄然欲仙了。
內閣值房。
到了午時,申閣老屁股都沒挪窩,只匆匆吃了兩口飯。
他將墊在餐具下的報紙扔在一邊,等着票擬的幾摞奏疏再度擺滿了桌案。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雙手捂臉用力地搓了搓,聊以醒神。
張居正下月就回京了,王錫爵屆時也會入閣,日子應當就輕鬆多了。
還有一個月。
想到這裡,申時行振作神色,抓起奏疏,開始逐一票擬。
“丈江西六十六州縣官民塘池,除原額外,丈出地六百一十四萬五千九百五十四畝。”
塘池是土地的類型劃分之一,指人工開鑿或天然形成的蓄水池塘,以及塘堰堤岸、塘邊灘塗等與池塘直接相關的土地,也就是所謂塘田。
度田已經好一段時間了,各省都有一定的進展。
江西去年就度完了旱地,小半年過去又丈量完了塘池,耕地、旱地等,尚且還在繼續。
申時行不假思索,寫下一句“抵補該省節年小民包賠虛糧”,將其放在右手邊————這是已經廷議過,或者不需要上廷議的事,只等着皇帝過目批紅,就可以直接回覆江西。
“丈南豊縣召佃租田四萬七千三百石,武寧縣未賣沒官田三百七十一畝,認價得銀三萬六千四百九十兩。”
租出去的田,以及沒收還沒賣的田,都是國有資產。
申時行想了想,寫下“解部濟邊”四字,放在了身後貼有兵部字樣的匣子裡———用在軍事上的方向肯定沒問題,但具體怎麼分,兵部得有個輕重緩急。
“先是山西丈田,晉府與寧化王府爭田,其晉府莊田坐落太原等處,實在地七十二萬零三百五十畝有奇;寧化府坐落聶營等屯,實在五萬七千五百五十二畝有奇。”
顯然,這一摞是度田專題。
山西宗室爭田,僵持不下,特意派了御史去,這已經是第二次回覆了,好歹是有了定論。
申時行搖了搖頭,沒有擬票,只是放在了左手邊————涉及到宗室,得廷議上走一遭。
“閣老,通政司左通政使倪光薦、右通政使周子義求見。”
申時行正埋頭苦幹,值房外一道聲音響起。
手中的活計被打斷,他無奈地停下筆,擡頭與值內閣中書舍人吩咐道:??“請來大堂,我這就出去。”
說罷,申時行合上奏疏,將筆擱置,緩緩起身。
朝雙手哈了一口氣,雙手往鬢角一抹,低頭對着銅鏡打量一番後,才推門而出。
銅爐焚香、盆栽插花的東西房,乃是輔臣值房的雅趣,專用於議事會客的大堂就肅穆多了。
青磚灰瓦,進深寬闊,兩側列紫檀木椅,供人落座。
申時行方從值房內走出,便見倪光薦與周子義已然在大堂內落座。
後二者見到申時行,紛紛起身,率先行禮:??“叨擾申閣老午休了。”
申時行苦笑着搖了搖頭:??“在朝爲官的勞碌命,說午休這等陌生字眼作甚。”
說着向兩人回禮,示意二人落座。
申時行理所當然做上主位,看向周子義:“還未恭喜以方升遷。”
周子義落後倪光薦半個屁股落座,接上申時行的話:??“承蒙陛下信重,讓我一介愚癡執掌新聞版署,日後但有差錯,還望申閣老與諸同僚多多擔待。”
三人一陣客套寒暄。
申時行終於問起正事:??“銀臺也是內閣稀客,難得登門,不知所爲何事?”
通政司自然是稀客。
自從職權被內閣傾奪後,通政司廷議排位一落千丈,往前站都甚至會捱打。
實權之少,可沒什麼由頭往內閣跑。
也就這些年另添職權,才能偶爾在內閣現身。倪光薦與周子義對視一眼。
前者主動說明來意:??“今日以方升遷,從我手中接過新聞版署,有些棘手事宜尚且需要交接,便來尋申閣老拿個主意以便做個了結。”
倪光薦在通政司幹了十年,是論資排輩做上的左通政使。
習慣了按部就班處置政務的人,對所謂的新法、新學、新報,這些新東西,着實有些跟不上。
周子義分權,也是倪光薦再三懇求皇帝的結果。
正因如此,通政司現在積壓的棘手難題可不少,正好帶着周子義來尋內閣定個調子。
申時行沒有立刻應下,不置可否問道:“怎麼不去西苑尋陛下?”
倪光薦和周子義覺得棘手,必然不會是什麼好拿主意的事。
各家部院有各家部院的事情。
一遇到難題就往內閣跑算什麼事?真當是宰相府邸了?
倪光薦拱了拱手:??“陛下今日泛舟,無暇奏對,讓我來尋申閣老,再拿不準就上明日廷議。”
申時行袖中的拳頭,下意識捏了捏。
而後才無奈頷首:??“倪銀臺請說。”
倪光薦聞言斂容正色:??“主要是兩件棘手之事。”
“其一是刑部張尚書臨走留下的手尾。”
申時行有些疑惑。
張翰是和平交接給潘晟的,按他的性子,也做不出主動埋坑的事情纔對。
況且,即便有,又跟通政司有什麼關係?
“是六年前杭州府的一起殺人案,衙門斷了案犯死刑。”
“三法司複覈時,都察院與大理寺頗爲猶疑,數次駁回刑部,一度卡了兩年,爭執不下。”
“隨後張尚書知曉,便覺得大理寺拖沓,推諉不職,便力排衆議,先行迴文杭州地方複覈論死,再逼着大理寺簽署公文,之後犯人便秋後問斬了。”
無論是儒家教化,還是大明律,都主張慎重死刑。
一旦論死,必須三法司複覈。
“本來事情到這裡也就罷了,結果……”
說到這裡,倪光薦頓了頓。
申時行聽到這裡,當即有了不好的預感。
倪光薦神情精彩地迎上申時行的目光,緩緩開口:??“去年除夕時,該案的受害者,回家過年了。”
“換言之,沒有什麼殺人案,府衙強行找了個案犯出來,明正典刑了!”
申時行終於知道跟通政司有什麼關係。
一旁的周子義苦笑連連,適時補充道:“如今刑部那邊擬奏疏擬了半個月,朝中尚且悄無聲息,但浙江那邊的士人,已然羣情洶洶了。”
“士林各大結社奔向走告,赤民百姓義憤填膺。”
“杭州府那邊強行彈壓此事,抓了一批刊印報紙、揭帖的士人,定的罪名是造妖言,傳用惑衆。”
“通政司備案過的報社,也一併被查封了。”
申時行牙齦隱隱作痛。
難怪通政司覺得棘手,非要內閣拿主意。
三法司多半想私下給這事把屁股擦了,否則斷不至於民間鬧得沸沸揚揚,官面上還沒消息。
致仕的張翰有沒有責任也難說,這同時還牽涉到致仕官要不要追責的問題。
府衙就更不用說了———鬧出這麼大的事,申時行恨不得給這羣人一巴掌捏死!
但偏偏這事已經從極個別捕快牢頭的事情,上升到整個府衙,乃至省三司衙門的政治姿態。
人死不能復生,想要平息衆怒必然要做出更低的姿態,牽涉到更多的人。
紛繁雜亂至此。
通政司如今雖說奉命發佈新聞,處置輿論,但遇到這種事,也兩眼一黑。
申時行揉了揉眉心,沒有立刻答話:??“通政司先不要表態,等明日廷議再說。”
皇帝既然說拿不準就上廷議,申時行哪怕直犯惡心,也沒光棍到直接拍板的地步。
“還有一事呢?”
申時行雖然是主動發問,但已經打好主意一塊扔廷議上再說了。
倪光薦示意一旁的周子義。
後者順勢接過話茬:??“申閣老,是度田巡撫衙門的事,上月中旬,沈鯉一行人到山東後,何心隱刊載了文章《罪惡累累的孔府》,當即激起軒然大波。”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又羣情洶涌?”
輿論輿論,事情不激烈到一定程度,也不至於這樣叫。
事情不鬧到一定程度,新聞版署都懶得理會。
周子義對自己接手的攤子也是沒眼看,他無奈地點了點頭:??“山東省三司衙門、衍聖公,乃至鹽政衙門的殷總督皆發函來,問詢到底是不是通政司授意。”
“此外,現在士林的反應更是強烈,通政司已經被信件淹沒了,紛紛責備我等爲何替何心隱刊載妖書,是不是有意辱罵聖人,要將我等開除儒門。”
“聽說都已經有聚衆遊行,衝擊度田衙門的苗頭了。”
申時行嘖了一聲,自嘲一笑:??“我就說要捅馬蜂窩。”
倪光薦與周子義悻然一笑。
申時行擺了擺手:??“一併上廷議罷。”
“這事不是輿論引導的事了,通政司先不要管了,新報停一停,等議出個結果再做迴應。”
說罷,他端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
這就是端茶送客了。
通政司兩人眼力不差,當即起身告辭。
申時行心裡有些煩躁,只是起身相送,並未挪步送到門口。
目送着兩位同僚離開,申時行有些疲倦地緩緩落座。
通政司不知道怎麼表態,頂多覺得棘手而已,內閣具體統籌政事,纔是覺得烈火灼身。
民間結社的文人、動輒衝擊衙門的大戶,頻頻遊行的學生。
度田以來火藥桶一般的天下,官吏離德、南北離心、士紳毀堤淹田也要阻攔清丈。
再加上皇帝催生的報紙這種輿論手段。
這局勢當真是一點就着。
可別真的出什麼亂子。
想到這裡,申時行霍然起身,朝隔壁中書舍人的值房喊道:??“替我備肩輿,去吏部一趟!”
值內閣中書舍人應聲而去。
申時行看了一眼值房,日光自窗外投入,堆積如山的奏疏光影交錯。
他搖了搖頭,伸手將值房門帶上,緩步走了出去。
……
山東布政司,濟南府。
殷士儋自內閣學士致仕後,便築廬於濼水之濱,講學著書,一時從者如雲,便將園子取名“通樂園”。
而殷閣老復起鹽政總督以後,園子便交給了兒子殷誥打理。殷誥雖然是濟南知府,但在文壇聲名不彰,向來沒有士人來通樂園與他同樂。
但今日顯然有所不同。
趵突泉旁,一干士人儒生,百人不止,席地而坐,裡外圍成三圈。
殷誥這個主人家,堂而皇之坐在最裡一圈。
除了這種佔據地理優勢的,最裡一圈多是名流了。
太倉三張之一。
東南五君子之二。
顏孟聖人世家齊聚。
乃至於此前南郊祭天時致仕的趙南星、鄒元標等人。
可謂羣賢畢至,少長鹹集。
羣人正傳閱一本冊子,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什麼孔家田畝橫跨五省,屯田、祭地、官莊,大致羅列其中,只估算便超百萬畝之巨。
什麼孔家世修降表,南孔北孔嫡庶之爭,前元入主中原以來,兩孔各自是何表現,宛如現場親臨。
什麼以辦學和祭祀孔丘爲名,假手地方官吏霸佔田畝,乘農民破產之危,強買巧騙,乃至直接圈佔,無理鯨吞。
甚至將孔家如何加租,用“鬥尖”、??“地皮”等手段,剝削農戶的事公之於衆。
其附錄似乎還採訪了當地百姓,例舉受孔家剝削之慘狀。
譬如濟寧李獻可,其族譜上,宣德年間有個祖先名叫李經,恰和孔家洪武年間的“戶人”名字相同。
於是孔家便指控李獻可爲逃戶,硬逼他附籍當差。
官府助紂爲虐,竟然讓李獻可無處伸冤,真就被逼做了孔家的“戶人”。
如此種種文字,赫然記於此冊上。
衆人交頭接耳,爭相傳閱。
恰好傳到孔承厚手中時,他猛然將書冊撕得粉碎!
孔承厚憤然作色:??“辱我列祖列宗,是可忍,孰不可忍!?”
話音剛落,便是此起彼伏的應和。
“說得好!??”
“何心隱區區罪囚,正當以妖言罪斬首!”
“說得輕巧,你看他身邊聚集的上千邪教信徒能不能讓你抓去定罪。”
“說到底,還是沈鯉放出來咬人的狗。”
“唉,沈鯉在士林素來名望不差,何苦來哉。”
“這就明知故問了,誰還不是放出來的狗?”
“慎言。”
“慎言什麼?一退再退,幾代人的身家財資都在背後,哪還有退的餘地?就算是那位放出來的狗,也該剪除其爪牙了!”
大家今天聚在通樂園,名義上是賞泉的,實際什麼緣由一清二楚。
若只是地方上度田,那他們還有與府衙串通的餘地,大家吐個三成出來打發皇帝日子還能忍一忍。
放沈鯉出來巡田算什麼事?
甚至還要拿聖人世家殺雞儆猴。
實在將人逼到絕路!
殷誥聽着議論紛紛,嘆了一口氣:??“當初鹽政一案在南直隸沸沸揚揚,最後什麼結果人盡皆知。”
“如今即便咬到聖人頭上了,又如之奈何?”
他有些悵然地看着自己的園林豪宅。
他的視線似乎透過院牆,看到了自己即將被沒收的萬畝良田。
多好的宅子,難道真要與民通樂?
千辛萬苦兼併來的田畝,隱匿的佃戶,難道真要如數奉還?
白花花的銀子散給窮人,造孽啊!
但即便如此,又如之奈何?
不怪殷誥沮喪。
他們這一羣人,比起當初徐階領頭的南京六部衙門、勳貴的陣容,提鞋都不配。
彼輩尚且一敗塗地,他們這羣人,又能怎麼辦?
“此言差矣,當初鹽政一案,可不如此時此刻一分一毫。”
殷誥轉過頭。
只見說話之人乃是太倉三張之一的張意。
不待殷誥發問,顏嗣慎率先追問:??“這話何解?”
張意捋了捋鬍鬚:??“須知,當初鹽政一案,無非幾名朝臣、勳貴,勾連豪商而已。”
“彼輩權勢根植官面,強權壓下,自然立成產粉,哪怕徐少師也不例外。”
“至於如今……”
輕輕頓了一下,立刻有人不滿:??“別賣關子,繼續說。”
張意正欲解釋,卻被人搶了話頭。
“張兄的意思是,如今新政,無論是度田,還是辱罵聖人,都是天下人的事。”
衆人回過頭,卻見說話之人正是趙南星。
這位南郊祭天呵斥首輔不孝,其弟更是以揭帖面刺皇帝之過,滿門忠烈,士林聲望自然不低,甫一開口,便是衆人矚目。
趙南星侃侃而談:??“權勢根植於官場,皇帝的強權自然一壓即碎。”
“如今天下人若是羣起反對,難道還能屠滅天下人?”
衆人聞言,皆有所悟。
殷誥遲疑片刻,提醒道:??“趙兄,雖說我等皆是士林楷模,但還尚沒有到振臂一呼,天下影從的地步。”
自誇可以,但應該沒人真會信這種話纔對吧?
“哈哈哈!??”
一陣狂笑。
孔承厚心情不佳,拂袖打斷道:??“好好說話玩什麼名士風流,聒噪!”
鄒元標一滯。
旋即冷哼一聲,也不與孔家人計較,昂首道:??“外省不比京邊,士林廣聚之地,帝力何加焉?”
“我等領銜在前,天下人豈有不跟之理?”
孟彥璞神情一動:??“鄒兄是說……”
他方一問出口,話還未囫圇,就有人迫不及待解答。
“本月杭州之事,或可爲借鑑!??”
“百姓盲目,未嘗不能稍作驅使!”
張意與趙南星不約而同出聲,兩人相視一眼,哈哈一笑。
其餘衆人心領神會,隨即撫掌大笑。
一時間,笑聲響徹整個通樂園內外。
趵突泉水,汩汩外冒,好似應聲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