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八年,七月丙申。
司禮監奏請新制寶纛龍旗,即令工部仿武宗形制,撥匠助役。
調錦衣衛指揮僉事駱思恭,爲五軍都督府大元帥近衛統領,掌親兵六百。
……
今年可以說是隆萬以來,矛盾集中爆發的一年。
北地幾大重鎮以五軍都督府煥發新生,重新劃分統轄之權,自總兵以下全都不得安生。
中原關東一帶,飽受巡田衙門複覈清丈的痛苦,民亂遊行旋起旋滅,扁擔打得不絕於耳。
西南諸省端得是各有千秋。
雲南受東籲王朝外敵幾度襲擾,疲於抵禦,苦不堪言;四川的貪官幾年下來被訓得如喪考妣,海瑞離開後隱約故態復萌;貴州的土司整日姦淫婦女、閹割漢人,日子好不快哉,卻被播州楊應龍告了密,引得巡撫溫純怒極下場。
江南則更是熱鬧,度田清戶引發的民亂、徽州府先行取消人頭稅、莫名席捲而起的地域之爭,似乎有鬧不完的事端。
大明朝舉國上下,當真如煮沸的湯水一般,翻滾不止。
不過。
即便天下大局紛爭如此,卻也不是沒有安靜的地方。
譬如說福建布政使司,從去年南郊祭天開始,至今也沒出什麼亂子。
蓋因巡撫慄在庭,乃是京官下放,又從本省布政司參議,歷經大小爭鬥無數,一步步重新爬上位的。
對上溜鬚拍馬,對下行事酷烈,鬥倒了無算的上官同僚,又以封疆大吏的身份經營數年,如今可謂實權在握,說一不二。
別說像浙江那等報社去信脅迫撫按官的事。
便是下官豪右趕赴巡撫衙門會議稍晚了片刻,立刻就是三五大漢架在腋下,抽去坐席,站立旁聽。
這廝偏偏又是個不在乎名節的惡吏,官癮薰心,滿腦子想着迎合新政重返中樞,整日以考成法壓榨同僚,作秀政績。
福建官場上下被迫上了發條,連魚肉鄉里都收斂了三分,顯得死氣沉沉。
又得益於隆慶六年就開始試點的先發優勢,福建的清丈循序漸進,已然按部就班完成——福建清丈田糧事竣,部覆謂宜刊定成書,並造入黃冊,使奸豪者不得變亂。
加之此前頻繁侵擾的倭寇海賊,也在俞大猷升遷五軍都督府前的數年清剿,及福建更進一步地開放海禁,重整市舶司後,肉眼可見地消停了不少。
鬥爭不夠激烈,官場士林氣氛冷清。
不過也正因如此,反倒讓省內小商小民,在幾重大山之下稍微得了一口喘息之機,活潑了不少。
尤其幾座港口。
隆慶年間開放的月港自不必說,二里的海岸密佈七座碼頭,洋市中124種進出口商品,成爲了漳州百姓最愛閒逛的去處。
漢唐興起的福州港,雖因國初海禁衰敗了不少,但萬曆初年再開後,迅速重現輝煌。
作爲福建市舶司之坐落,近海貿易之停駐,外藩朝貢之必經,泉州港官督民辦,營造了數座媽祖大型廟宇,每日都有慕名而來朝拜的小民小商。
唯獨泉州晉江縣的安平港差了半疇。
本就是作爲泉州港衰落後的補充,依託走私才興起的港口,朝廷開放海禁之後重新收編整飭了一番,說是要與永樂年間一般,仍作爲遠洋航行的港口。
但自鄭公以後,國朝早就停罷了遠洋,港口沒有船隻出航,自然鮮見人煙。
也就特定的時候纔有熱鬧可看。
譬如此前,龍江造船廠復刻的永樂寶船第二,在太倉的劉家港下海集結,環天津、登州、淮安試航後,於上月抵達福建安平港之時。
黑壓壓的寶船,連帶着百餘艘隨行的遮洋船、載貨的福船、護航的戰船,首尾相接,先後駛入港口,整齊劃一泊駐。
惹得海商小民爭相圍觀,熱鬧非凡。
既然是伺風開洋,這出熱鬧自然也是有進有出。
也即是今時今日迎來了第二遭熱鬧——萬事俱備,萬曆寶船終於要迎風啓航!
天不見亮,碼頭上已經聚起了黑壓壓一片的圍觀百姓。
人頭攢動,翹首觀望。
海潮裹挾的鹹腥氣息拍岸而來。
黑暗中,纜繩摩擦木樁的吱嘎聲、舵工呼喊方位的號子聲、錨鏈砸入水面的悶響不絕於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紅日緩緩從海面升起。
浮光躍金,數裡之寬的港口,被悄然點亮。
一艘碩大無朋,船身繡着雲龍紋的巨型寶船,宛如一座小山掀開覆蓋的帷幕一般,緩緩出現在天光之下。
瞬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衆人仰頭看去。
身長十九丈的龐然巨物橫亙在港口中,五桅七帆高聳入雲,船首虎頭浮雕怒目圓睜,泛着冷光的炮管環繞船身,張牙舞爪。
一艘艘渺小的福船、戰船、遮陽船點在四周,更是將其襯托得如同船中大父。
金碧之色勉強越過蔽日的樓船,與陰影上下參半,一同覆在碼頭上無數仰望的凡人身軀之上。
隨着天光照拂,寶船現身,整個港口似乎瞬間便活了過來。
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小商小民無不是神情振奮,手舞足蹈。
大就是好!大就是強!大就是人前顯聖!
與此同時。
置身事內的碼頭官署中,正在進行最後的公文交接。
“測有,寶船長十九丈,闊三丈二尺,深一丈五尺,分二十三艙,前豎大桅長七丈四尺,圍六尺六寸,後豎……”
“覈准,稻米八百袋,飲水四百桶,藥材若干,豆芽一艙……”
覈算校對之聲不絕。
無誤後,纔會在福建市舶司的公文上蓋下印章。
當然,這是小吏們的活,累死累活。
真正的大員不沾塵埃,早已躲進了樓上的閣樓中,稍事休憩,坐等寶船啓航。
孫隆隱約聽着樓下的動靜,由衷感慨道:“還要多謝慄部堂多方調濟,才得以補足此次遠航的物資。”
太倉庫固然爲此次遠航撥了銀兩。
但短時間內想採購大量物資,可不是開開價這麼簡單的事。
“爲國家效力是爲官的本份,遠洋航行乃是公事,哪有謝不謝的說法。”
慄在庭與之相對茶案而坐,正右手執壺,沿茶杯逆行轉圈,聞言頭也不擡,含笑應答。
孫隆瞥了一眼對桌之人的表情,莫名有些侷促。
這位慄巡撫,離京多年,不知如何,竟養出了跟當年嚴嵩一般無二的習慣,與人每每笑臉相迎,宛如一隻笑面虎!
尤其笑得眯眼,着實滲人!
“孫大璫此行絕島,預計何時返航?”
慄在庭停下了“關公巡城”的動作,一邊倒茶,一邊出言關切。
孫隆下意識屁股離座,以示下位:“慄部堂,按照既定的航線,往返至少需一年。”
慄在庭輕輕擺了擺手,虛按住了半起身的孫隆:“是從占城途經舊港宣慰司,還是經由呂宋?”
孫隆勉強扯着嘴角,道了一聲失禮。
他坐回了針氈,雙手去接杯盞:“陛下明令我等,泊駐馬六甲,聯絡漢人。”
說到這裡,孫隆似乎想起什麼,又解釋了一句:“四夷館這兩年重釋了海外各地的名稱,滿剌加現下叫做馬六甲。”
慄在庭沒有太多表情,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本就知道。
皇帝既然明令要停駐馬六甲,顯然是想將舊港宣慰司重新撿起來。
朝中奴兒干司都保不住,竟然已經打起重拾海外飛地的主意了,當真是……
當真不愧是陛下啊!
如此胸懷,廣納四海蒼穹,除了太祖成祖外,誰能比肩!?
反觀此時的孫隆,離馬屁融入身心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孫大璫提完一句皇帝后,竟然連一句稱讚也無,便匆匆繼續往下解釋。
“所以去時走臺灣海峽,經占城,暫駐馬六甲,而後由蘇門答剌南下,過爪哇泗水,泊帝汶,也即是遮裡問,最終抵達絕島,約莫百二十日。”
“將劉世延一族,以及百七十餘名死囚流放後,靖海伯還要就地勘探,營造港口,至少要花費兩月。”
“返程則只經萬丹,而後便沿途補給,由東沙羣島徑直回返,約莫百日。”
考古得來的航線,雖然與外藩進貢的海圖有所對照,幾無大漏,但難保會出什麼意外。
就像當鄭和首次出海,途徑麻喏八歇國時,便無可奈何地與該國東西二王交戰一番。
此外還有各處的海賊需要招諭。
重新聚集舊港宣慰司的漢人。
買賣當地貨品,傾銷茶葉、絲絹、香油等等事宜……
正因不確定的因素太多,時間也只能估摸一個“至少”。
無論如何,這段遠離本土,漂泊無依的時日,不會低於一年。
不過事情雖然聽起來艱苦,孫隆的神情卻格外的興奮。
哪怕是太監也想博個名留青史!
這可是鄭和舊事!
飭艨艟耀組練日,馳逐於驚濤巨浪之上,遂使炎洲漲海襲冠帶者三十餘國,雖班超、傅介子不足奇也!
況儼然鬚眉者而孰肯以脂韋自甘乎——潑天的功業就在眼前,誰又願意甘心一輩子做那種圓滑軟弱、微不足道之人呢?
三擒賊魁,威震海外,這一趟來回,他孫隆也能與鄭公交相輝映了!
屋內二人正說着話。
屋外踢踢踏踏傳來一陣聲響。
慄在庭與孫隆齊齊朝外看去。
房門沒有關,一道穿甲戴胄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外。
“慄部堂,孫正使。”
赫然是靖海伯朱時泰,一手按着佩劍,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孫隆連忙起身回禮。
慄在庭屁股離座,含笑示意。
“靖海伯。”
朱時泰自移爵之後,當家多年,早已褪去了當年的輕佻。
此刻彙報正事,可謂肅然鄭重:“孫正使,寶船及百艘陪船,我部盡數巡檢過了。”
“隨行的吏員、兵卒、通譯、觀星、外藩僱工、舵手……悉數到齊。”
“誠意伯一族,死刑犯若干,業已關押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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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來說勳貴的品階肯定更高。
不過下西洋這種事,得看差遣。
既然有明旨,“遣中官孫隆等齎敕,往諭西洋諸國,並賜諸國王金織、文綺、彩絹各有差”,那麼朱時泰就得向太監彙報工作。
孫隆會意點頭。
人數點齊了,他與朱時泰也該登船了。
他轉過身,朝慄在庭拱手道:“叨擾慄部堂多日,咱家也該動身了。”
港口的文書覈對還未結束,不過正使也不是沒事幹的,也得提前登船整飭一番。
說人話就是該上船喊喊口號,動員一下了。
慄在庭也站起身來,歉然道:“市舶司還有些手尾,本官只能失禮注目相送了。”
說罷,他又朝京城遙遙一拜,懇切祝願道:“人皇庇佑,諸位一帆風順。”
孫隆、朱時泰對視一眼,齊齊往北方一拜。
“必不負人皇委任之重!”
雙方官場點頭之交,自然不需要什麼依依惜別。
兩位正副使作別之後,乾脆轉身,走了出去。
慄在庭含笑目送。
朱時泰落後一步,瞥了一眼屋內的福建巡撫,猶豫片刻,順手帶上了房門。
踩踏樓梯的聲響漸漸消失,屋內重歸寧靜。
慄在庭這才收斂笑意,顯得有些疲憊。
低頭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茶盞剛剛沏好,紋絲未動。
他搖頭嘆了口氣,伸出雙掌各抓一杯,仰頭囫圇灌入了肚中。
七年。
將福建局勢修剪到如今這個地步,用了整整七年!
較之初臨福建之時,說一句大功告成也不過!
彼時,清丈令下,府縣虛應故事,“令民自供報,未嘗履畝丈之”。
如今,豪右的憎詩,成了清丈結局最好的腳註。
量盡山田與水田,只留滄海與青天,如今那有閒洲渚,寄語沙鷗莫浪眠。
彼時,巡海之權一團亂麻,巡撫衙門意圖調整,將分身乏術的漳南道巡海之權,移交巡海道。
欽差整飭兵備兼管分巡漳南道按察司僉事,竟然悍然抗命,聚嘯士卒曰“漳南道安得不問兵事哉!?”
如今,在俞大猷的彈壓之下,福建凡沿海寨、遊、營選用官兵,稽察糧餉,修造船器等務,俱申詳巡海道,聽其專理——俞大猷的晉江舊部,自然對剿倭上心,爲巡撫衙門如臂指揮。
彼時,市舶司更是空有名頭。
上有省府侵權,鎮守太監屢次向州府申訴“宜遵照敕書,申明職掌”,三司巡院仍舊無動於衷。
下有各港口包括督餉館、海防館書役、吏役在內的“衙黨”勢力,相互勾結,反客爲主,甚至形成了專權局面——“上以嘗官,下以蝕商。報貨則匿其半,量船則匿其一,甚官壞而吏仍肥,餉虧而書悉飽。”
甚至連片板下海,市舶司都做不了主!
如今……
慄在庭伸了個懶腰,緩緩走到窗前。
萬曆寶船此次出航,意味着最後一塊拼圖,也大功告成了!
他這個福建巡撫,也該往上挪挪窩了!
“四叔……”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慄在庭一個激靈。
回頭來才發現是自家侄子站在身後!
慄在庭突然受了驚,也不管什麼三七二十一,泄憤呵斥道:“什麼四叔!當初你被咬了卵子送進宮裡的時候,我就告誡過你,內外有別,互稱職務!”(64章)
慄穩縮了縮脖子,心中一苦。
自己好歹也是血濃於水的侄子,不就是跟哥哥們龍陽之好玩大了,不能傳宗接代而已,如何措辭這般惡毒?
也難怪福建上下都傳四叔的八卦,這幅對上掛着笑臉,對下喜怒無常的模樣,着實不討喜!
他只得收斂心神,勉強行禮:“下官福建市舶司副提舉,有事呈報部堂。”
慄在庭罵過一句,氣也順了幾分。
他輕輕嗯了一聲:“都是自家人,不必這般客套,說罷,什麼事?”
慄穩一噎,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一時間拜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他站在原地欲哭無淚,乾脆省了稱謂:“此次遠洋的船隻,市舶司業已查驗事畢。”
慄在庭聞言,沒什麼反應。
這就是海關登完記了,隨時可以起錨的意思。
不過這不算事,慄穩要說的顯然不是這個。
果然,慄穩頓了頓,擡頭看了一眼四叔,含糊道:“此外,還有二十餘艘遮洋船、小型福船,想趁着這個機會,一齊出海。”
慄在庭聽得不明不白,眉頭再度皺起。
他神情不悅,冷聲道:“說清楚,誰的船?出海去哪兒?絕島?什麼叫趁這個機會?”
慄穩見四叔面色不佳,連忙竹筒倒豆子一般,飛快地和盤托出:“是大長公主、武清侯、英國公、平江伯這一幫子人的船!”
“不是去絕島,是去日本!”
“說是在浙江那邊,吃了定安伯的閉門羹,便求到咱們這裡來了,希望跟在孫隆後面,正好也不會引人注目。”
大長公主的船?
慄在庭思索了好一會,才恍然反應了過來。
眼下近海貿易逐漸放寬,遠洋的船引纔剛踏出第一步。
大長公主這羣人,一方面向皇帝求情企圖合法化,另一方面,恐怕還是打着先賺錢再補手續的想法!這羣皇親國戚,果真是蛀蟲!
想到這裡,慄在庭又看向自家侄子,上下打量。
不知不覺便偏着頭,眯起了眼睛。
慄穩被打量得毛骨悚然。
他艱難扯了扯嘴角:“四叔……”
話未開口,便被打斷了。
慄在庭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線:“等到臨行了,才跑來跟我說,市舶司已經批文了罷?”
慄穩臉色一變,下意識支支吾吾反駁:“沒,沒有……”
慄在庭聞言,一動不動,就這樣靜靜看着。
兩人之間一時沒了言語,氣氛也逐漸降溫。
密密麻麻的冷汗,沾溼了慄提舉的後背。
不知過了多久。
慄穩終於挨不住,整個人從骨頭到髮膚猛地垮了下來,哭喪道:“大長公主這些年送不少東西,本身遠洋海禁年內就要放開,些許小事,無甚風險,我便應了下來。”
“又怕四叔早先知曉,恐怕不會同意……”
神情懊悔,語氣討饒。
慄在庭顯得有些意興闌珊,默默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是爲何而嘆。
他神情惆悵地搖了搖頭:“他們首次出航日本,如何帶了這麼多船?”
慄穩連忙答話:“聽說帶了不少的人,日本如今正值戰亂,需要私兵自保。”
“此外,還有夾帶了百餘名風水堪輿、尋龍點穴的道士先生,亂七八糟的儀軌也頗佔地方。”
慄在庭一怔。
風水堪輿?這是去做生意,還是去盜墓的?
慄穩猶豫片刻,才小心翼翼解釋道:“好像是武清候入宮見太后娘娘時,聽來的秘聞。”
“當初鄭和下西洋有一層目的,便是爲尋建文皇帝的蹤跡。”
“七次追索,終於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說是……”
慄穩驟然停住,四下張望了一番。
見此地建築老舊,只得謹慎將聲音壓到最低,鬼鬼祟祟道:“說是,建文帝當初裹挾南京國庫,在舊部護佑之下逃到了招慶寺出家避難。”
“而後又學着鑑真東渡,流竄到了日本,憑藉國庫的民脂民膏,逍遙半生,最後纔在日本北部沿岸圓寂!”
“因爲避世出家的緣故,建文帝一生也未留子嗣,只在最後打造了一處墓穴,將所有寶藏都給自己陪了葬。”
“據我從隨船的平江伯世子陳胤兆那裡打聽的消息說,佐渡島一帶,很可能藏着建文寶藏。”
“財富足有上千萬兩!堪比一座銀山!”
慄穩說完,情不自禁聳着鼻子,雙手空懸,認真比劃了一番。
“噗……”
隨之而來的,是四叔的無情嘲弄。
“哈哈哈,建文寶藏!”
“好個建文寶藏!”
慄在庭捂着肚子,站立不穩一般,按住侄子的肩膀,開懷大笑。
慄穩尷尬得不知所措,有些不自信地問道:“四叔這反應,莫不是陳胤兆誑我?”
這好歹是用海禁文書拿捏了數日姿態,灌了幾夜的酒,才從平江伯世子身上逼問出來的秘聞,竟然被這般嘲弄!
簡直是奇恥大辱!
慄在庭擦了擦眼角的笑淚,草木亂顫:“宮廷秘聞,自然做不得假,就是這個名頭太過幼稚,一時沒忍住發了笑。”
但凡心智正常的官吏,都不至於當回事。
偏偏大長公主、武清侯、平江伯這些人,真就爲了所謂的“建文寶藏”,組了幾十條船,想一探究竟。
當真是愚不可及。
哦對,他這個侄子也算在其中。
爲什麼每朝每代都是江河日下?
就是因爲貴族世家中,這種蠢貨繁殖得越來越多,侵吞財富,佔據中樞。
建文寶藏。
也虧得皇帝對症下藥,能屈尊想出這種東西來引導海貿。
慄在庭費了十足的功夫,好不容易纔不再發笑。
面對神情尷尬的侄子,他一反常態地擺了擺手:“就這樣罷,讓他們出海。”
慄穩聞言,頗有些疑惑於四叔如何一聽寶藏就變了臉。
莫非,也想趁機分一杯羹?
他正欲開口追問。
慄在庭已經不耐煩趕人了:“趁着你還是市舶司副提舉,還不趕緊去把事辦了?”
“待本官稍後就要給按察司去文,辦你貪污受賄之罪,屆時你官財兩空,遣送回京,好歹還剩下勳貴老爺們的人情。”
這可不是氣話。
這侄子蠢成這個樣子,自己一旦從福建離任,只怕立刻要被吃幹抹淨。
慄穩聞言不由得一愣,隨即臉色大變!
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覺一隻靴子,強而有力印在了屁股上!
瞬間天旋地轉,野狗啃食。
慄穩揉着屁股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癱坐在屋外——赫然是被四叔踹了出來!
“咦,慄提舉,也是有事來尋部堂?如何癱坐屋外?”
慄穩按揉的動作一頓。
右手默默從屁股處上移,不着邊際地揉了兩下腰背,順着一個哈欠的功夫,便轉爲懶腰,站起身來。
“無事,方纔受了部堂點撥,整理一番感悟,張御史自便。”
說着,他氣定神閒地轉過身,與來人擦肩而過,走下樓梯後,纔開始唸唸有詞,祈禱四叔是氣話云云。
巡按僉都御史張位看了一眼這太監的背影,只覺莫名其妙。
他搖了搖頭,敲響了並未關上的房門。
篤。
篤篤。
慄在庭擡起頭,見得是巡按御史,連忙上前相迎,笑逐顏開:“張兄也來見證萬曆寶船出海?”
話是這樣問,實則心中頗有些疑惑。
巡撫衙門在福州,距離泉州晉江縣可有些距離,要來應該早有計劃,與自己結伴同行纔對,哪裡會現在才眼巴巴跑來。
張位搖了搖頭,開門見山:“還有十九日,便是陛下的萬壽聖節,佛郎機、乾絲蠟、呂宋,前來朝貢,此前巡撫衙門發了憲牌,準他們陸路走運河入京。”
“如今還得勞煩部堂蓋印,將這道憲牌追回來。”
皇帝的誕辰是八月十七,此時正是使臣進貢的末班車。
佛郎機、乾絲蠟、呂宋,也就是葡萄牙、西班牙、菲律賓,只不過張位一時半會還不太習慣四夷館新改的稱呼。
慄在庭接過張位遞過來的文書,有些不明所以,皺眉道:“追回?這是爲何?”
巡撫憲牌自然不是巡按能管的,要追回只能巡撫自己簽字畫押。
問題是,追回做什麼?
張位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部堂坐鎮安平港,當是還未見到禮部公文!”
慄在庭疑惑看着他。
張位長話短說:“禮部日前下的公文,陛下南巡,一應朝貢使者不入北京,改道南京。”
慄在庭這才恍然。
原來是陛下南巡,難怪要追回給使臣入京開道的憲牌。
既然是走陸路,那現在簽字畫押改道,應該還來得及。
慄在庭從懷中取出巡撫印璽——這是當初湖廣巡撫趙賢的前車之鑑,現在的巡撫官最怕公章被偷,一般都是貼身攜帶。
他將文書攤開,放在桌上,舉起巡撫大印就要蓋下。
突然印章停在了半空中。
慄在庭擡起頭,後知知覺看向張位,愕然道:“啊?陛下南巡!?”
……
“你嗦什麼啊?陛下南巡了?”
鄧以贊失神之下,口齒都不清楚了。
魏忠德輕咳一聲:“鄧公,不是已然,陛下南巡要等到下月了。”
鄧以贊接下這張聖旨之前,那就是還未起復的白身,沒有官職也就只能稱公了。
魏忠德咬重稱呼,也是在提醒鄧以贊,先把旨接了。
鄧以贊卻仍舊沒回過神來。
怎麼會突然要南巡!
怎麼廷議出來的結果?內閣在想什麼?科道言官在做什麼?
難道沒人勸阻皇帝!?
南巡是什麼好事麼?真以爲像武宗皇帝寫的尬詩一樣輕巧?什麼正德英名已播傳,南征北剿敢當先。平生威武安天下,永鎮江山萬萬年?
最後哪有什麼萬萬年,直接病於覆舟,身殞豹房。
不說是誰害的,就說遠離紫禁城得多危險,世宗南巡火燒行宮,英宗北巡留學瓦剌,就沒一個得了安生的!
“咳咳,鄧公,該接旨了。”魏忠德又咳了一聲。
鄧以贊這纔回過神來。
他默默嘆了一口氣,不管皇帝南巡還是北巡,復起的詔書還是要接的。
因爲清丈的事,自己被河南的士紳擺了一道。
清丈的進度緩了不說,連兒子的腿都摔斷了。
此仇不報,枉爲君子!
他連忙收攝心神,躬身下拜,雙手接過聖旨:“臣領旨謝恩。”
皇帝復起他,顯然是讓他自己親手收拾手尾。
這次再不能犯錯了!
魏忠德並沒有殷勤將鄧以贊扶起,而是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陛下口諭。”
“鄧卿能力不差,就是私心未除,治家不嚴,如今東山再起,盼引以爲誡。”
這番話,幾乎羞得鄧以贊掩面啜泣。
他朝着北方,遙遙一拜:“臣謹記。”
不承認失敗,怎麼前進?
魏忠德這才換上笑臉,殷勤將鄧以贊扶起:“鄧部堂也不必太過自責傷神,陛下私下裡說了,些許宵小算計,不足爲慮,只要爲國辦事,就算三落三起,也必會保你。”
鄧以贊聞言,越發無語凝噎。
得君如此,他還可以幹二十年!
但個人榮辱終究是小事,他緩緩站起身來,前言重提道:“陛下視臣如手足,臣亦視君如腹心!”
“魏公公稍待,我要諫言一封,勸阻陛下南巡!”
說罷,他轉身就要進屋修書。
魏忠德連忙一把拉住了鄧以讚的手。
不待後者掙脫,他便苦笑道:“鄧部堂,事情已然定論,文華殿上如今都已經在商議誰人監國了。”
鄧以贊怫然不悅,反問道:“商議?難道不是陛下剛斷豁達!?”
剛斷豁達,也就是剛愎自用。
有武宗皇帝珠玉在前,這種事哪個朝臣會同意?
當初武宗南巡貶斥了多少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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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世宗南巡杖殺了多少言官?
如今這般風平浪靜,除了皇帝一意孤行之外,鄧以贊想不到此事有別的可能。
對此,魏忠德狠狠糾正了鄧以讚的刻板印象。
前者認真地搖了搖頭:“自然不是。”
“此事乃是戶部右侍郎總督倉場範應期首倡。”
範應期?
鄧以贊深深吸了一口氣,朝中出了奸臣啊!
“不過……”魏忠德話鋒一轉:“陛下雖勉強首肯,卻抵不住外朝諸臣,爭相諫言,希望陛下收回成命,懲治範侍郎。”
鄧以贊狠狠點了點頭。
懲治?就應該直接罷免!
說到此處,魏忠德突然神情變得感慨:“隨後,朝中因此爭執不休。”
“科道言官的奏疏如雪花般飛入西苑。”
“先後有部院官吏在午門外絕食伏闕。”
“甚至文華殿內也相持不下,萬侍郎又授意其孫萬敬,摸到範侍郎家中,將範侍郎打得數日不能早朝。”
萬恭也是慣犯了。
當初京城中流傳着皇帝無能無後的傳言時,萬恭便以爲是皇叔朱載堉暗中散播,授意孫子萬敬翻牆毆打皇叔。
鄧以贊這才意識到,皇帝南巡並不像他所見的這般風平浪靜。
只不過,看起來似乎最後仍舊遂了皇帝的意。
魏忠德迎上鄧以讚的目光,不疾不徐繼續說道:“陛下見狀,情知不能拖延,當即豁達剛斷。”
“在月前的早朝上,令文華殿廷臣各陳利弊,關門匿名,廷選與否!”
鄧以贊神情錯愕。
三個詞每一個都聽得懂,但每一個都如此奇形怪狀。
什麼叫各陳利弊?
什麼叫關門匿名?
什麼叫廷選與否?
這到底是廷推的進化,還是南郊站隊的變異?
他默然許久,才似推測,又似肯定一般開口問道:“關上殿門後,是不是陛下陳說利弊,一錘定音?”
魏忠德迫不及待點頭:“陛下長篇大論說了好些,咱家無能,多數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最後一句。”
他臉上的神情如同瞻海仰山一般,嘴脣翕動:“萬歲爺說,他決不允許國家撕裂!”
……
“什麼叫不允許國家撕裂?皇帝的意思是咱們這些人在撕裂國家了?”
趙南星嗤笑一聲,神情滿是不服氣。
此處是南直隸通政司,同時也是國子監與東林學報共同的編輯處。
作爲公家的場所,一般而言住不死人就行。
不過自從與顧憲成、李三才等人分道揚鑣後,趙南星整個人莫名其妙狂狷了不少,勝負欲幾乎無處不在。
不僅出資特意將這處報社裝扮了一番,甚至請了數名文人墨客,題詩作畫。
以至於一處不起眼的值房,弄得盡顯清淡雅緻,儒氣逼人。
加上東林三君子扼控兩大報紙,產出頻繁,每每高屋建瓴,幾乎成了江南的儒林聖地。
此時,值房內只有三位編輯。
趙南星對着北京送來的公文指指點點,冷笑不止。
同爲南郊被貶謫的鄒元標,同樣滿懷怨望。
只不過此時卻有些如坐鍼氈,神色倉皇:“皇帝要來了!你我之輩,如之奈何?”
只有雒於仁無動於衷,仍舊揮毫疾書。
定睛看去,便可見得是何等忤逆之語:“皇上誠貪財矣,何以懲臣下之饕餮;皇上誠尚氣矣,何以勸臣下之和衷。”
“裂疆之甚,孰逾人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