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八年,大明朝遭遇到嚴峻挑戰,新政邁不開步子,治理整頓尚未結束,“剛克”還是“柔克”,爭論不休。
南方士紳受“柔克”的錯誤判斷,阻撓清丈,挑起南北之爭,影響極其嚴重。
皇帝加快新政步伐的要求受挫,對緩慢的進度失去了耐心。
爲了遏制南方士紳“柔克”的傾向,繼續對天下施加影響,皇帝決心到南方去,打開繼續新政的突破口。
這必然要求地方省府作出積極迴應,以及主動尋求中樞袖領們的支持——尤其是詔書上指名道姓輔政的三人,也即是五軍都督府首腦王崇古,都察院首腦海瑞,內閣首腦張居正。
於是,臨行前的這場奏對應運而生。
第一個奏對的王崇古,毫無保留地表達了全力支持的態度。
第二個進入承光殿的海瑞,則是委婉地表達了部分批評的意見。
“我皇帝行事正大光明,豈能效仿鄭伯克段於鄢?”
海瑞去過四川幾年,莫名其妙變白了幾度,反倒襯得臉色更加黑了。
他順勢抓着皇帝的手,口中喋喋不休:“若是查明有罪,自然可以按律處置。”
“若只是心存疑慮,便該令其無則加勉,以觀後效。”
“陛下,坐觀臣民犯禁,終究是要遭人詬病的……”
朱翊鈞嘗試着把手往回抽,卻發現抽不出來,突然有些後悔方纔自己拉手的殷勤勁。
他無奈轉過頭,朝海瑞眨着無辜的眼睛:“海卿,朕分明表明過好幾次心跡了,爲何還是一再曲解朕。”
相忍爲國的皇帝,有時不得不自縛手腳。
朱翊鈞要以妖書案興起大獄,程序上總得過都察院這一關。
入掌都察院的海瑞,顯然對引蛇出洞的行爲並不認同。
海瑞抓着皇帝的手,就是不肯放:“陛下就不該開放報禁,容得彼輩暢所欲言!”
《大明律》卷十八,刑律一,凡造讖緯、妖書、妖言及傳用惑衆者,皆斬。
這都是太祖皇帝定下的殺頭大罪。
朝廷應該導人向善纔對,從沒聽過引人犯罪的!
報紙這種東西一旦開放,使人暢所欲言,那麼觸犯此罪的士人,可不就是與日俱增麼?
要是拿着這種由頭,跑去南方大起刑獄,後世不評個鄭伯第二纔是怪事!
朱翊鈞實在扯不出手來,只得放棄。
兩個人就在大殿中間,乾巴巴地站着奏對。
朱翊鈞想了想,還是決定直來直去:“海卿,此次朕必要以妖書興辦大案,之後也絕不可能重申報禁。”
海瑞聞言臉色微變,顯然倔脾氣又上來了,張嘴欲言。
朱翊鈞先發制人,反問道:“海卿,縱觀案中這些犯禁的山人,若是朕沒有開放報禁,彼輩便不會著書出版,散佈妖言麼?”
他口中的山人,不是什麼居於山中的隱士,準確來說,叫做掌控輿論的邊緣知識分子。
山人雖然讀過書,卻又不願或者不足以走上仕途。
高端的山人,當屬復起前的王世貞這種,掌控民間輿論的命脈。
上可聯動科道言官搞政鬥,下可結社文盟,爲士林袖領。
中端的山人,通常以干謁、售文、設館、入幕等方式爲生計。
大多是著書立說,寫寫詩詞,抨擊時政,或者出賣一下腦力勞動。
低端的山人,只能跑去算命、說書、賣身、給商行打廣告。
其無不是刊印小報,散佈揭帖,吸引眼球,若論販賣情緒價值,連“倚門”和“斷袖”都拍馬不能及。
偏偏山人這個團體,還輕易不能得罪。
哪怕是刑滿釋放人員,只要混進山人圈子,那都是揮斥方遒——哪家大戶商行不肯“合則兩利”,直接就刊報開罵,這您受得了麼?
海瑞下意識反駁道:“至少不會像如今這般,羣然犯禁。”
朱翊鈞毫不留情更正了海瑞的錯誤:“那是因爲弘治以來,輿論氾濫,日復一日地猖獗,正好在朕這裡登峰造極!”
邊緣知識分子活躍於社會的各個層面,是你明特有的一種社會現象與文化現象。
其初興於弘治年間,在嘉靖朝發展壯大,直至如今大盛。
正德年間難道沒有麼?
編排武宗是宮女所生的演繹話本,在南直隸暢銷,賣了一萬七千餘冊。
嘉靖年間難道沒有麼?
徐渭、屠隆、王稚登、梅鼎祚、黃省曾等人,幾乎日報一刊,壟斷坊間輿論。
萬曆年間就更不必說了,諫諍已經發展到市井小民身上去了。
街頭巷尾,今天高談闊論說說朝廷這裡不對,明天說書人數落數落朝廷那裡不好,後天小報上再來點皇帝冷笑話——“今則通衢閙市,唱詞說書之董,公然編成套數,抵掌劇談,無顧忌。所言皆朝廷種種失政,多人無不樂聴者。”
哪怕汪道昆遭遇的“切脅大臣”,那也不是報紙首創,而是山人們熟能生巧的技法。
歷史上連國本之爭這種事,都少不了民間輿論下場,更遑論其他?
用謝肇淛的話形容輿論環境就是,一人倡之,千萬人和之,舉國之人,奔走若狂,翻覆天地,變亂白黑。
朱翊鈞迎上海瑞的目光,坦言道:“早年報禁嚴苛,實則一紙空文,小報流傳、揭帖四起、罵聲洶洶,反倒是將輿論拱手讓人。”
“如今朕開放報禁,新聞版署就在朝廷手上攥着,言出法隨,寬緊由心。”
“海卿,朕是順應時代大勢。”
說到底,輿論傳播在明朝的活躍,並不是偶然,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和必然性。
物質的發展爲輿論的活躍創造了經濟基礎和傳播環境。
全國水陸路程143條,其中南京至天下各地的長途路程11條、江南至鄰近區域路程12條,更有15條水路連接蘇鬆二府和各市鎮縣城。
社會流動的加快,自然帶來信息的發達。
同時,寫書的材料和人工價格都很低,以“毛氏廣招刻工”的廣告爲例——“其時銀串每兩不及七百文,三分銀刻一百字,則每百字僅二十文矣”,綜合上材料成本“墨二笏,價一錢;煙墨一斤,價五錢”,一本書只要賣得中規中矩,利潤就不會差。
譬如王世貞的《鳴鳳記》,只在兩京直銷,就“糜六萬金有餘”。
有利潤就有市場,有市場就會商業化。
同時再加上思想上的土壤——廣開言路的士林正確,創造了良好的政治環境;心學雖然在萬曆二年之後過了時,但百年以來推動社會思想解放的功效,真實不虛。
譬如慄在庭的奏報中說,光是福建建陽一個縣,就有書坊八十多家!
甚至連盜版都已經開始搞出來了——“但遇各省所刻好書,聞開價髙,即便翻刻。”
這就是時代的大勢。
在滾滾大勢下,英宗、憲宗、孝宗,每一屆還在那裡整天翻來覆去重申報禁,治罪妖言妖書,有用麼?換湯不換藥罷了。
封鎖得越是嚴格,私下裡越百無禁忌。
反而開放報禁,纔是掌握在手中的第一步,將其商業市場化,禁言透明化,監管科層化,懲戒政治化,或許纔是你明輿論的出路所在。
這番話說得海瑞一愣,皺眉沉思。
朱翊鈞趁機將手抽了出來,順勢給海瑞按在矮墩上,讓老人家坐着想。
過了好半晌。
海瑞才幽幽嘆了一口氣:“陛下見微知著,洞徹玄幽,那爲何當初開放報禁時,是寬不是緊,言出法不隨呢?”
皇帝一時興起也就罷了。
既然看得這麼長遠,當初開放報禁時,怎麼沒有配套的政令呢?
任其野蠻生長,媾和反正清丈的士紳,一時鬧到要南巡的地步,果真不是有意爲之?
朱翊鈞聞言,尷尬地笑了笑:“朕當時一時想着討論新學,廣泛傳播,不自覺便犯了剛克的錯誤,步子邁得太大。”
他主要防止柔克去了,一時不慎犯了剛克錯誤。
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海瑞定定看着皇帝:“不能等到妖書案後,陛下眼下就得申明報紙犯禁之罪!”
朱翊鈞如蒙大赦,連連點頭:“理應如此,理應如此,朕稍後便下旨三法司,分等列罪,再由諸卿廷議,完善新聞版署,加強報紙審查。”
他看着海瑞這揪着不放的倔驢模樣,只覺幾個月前在殿上被汪宗伊直諫的尷尬,都不算什麼了。
見皇帝改邪歸正,海瑞這才緩和神色。
後者躬身一拜,爲方纔的失儀的請罪:“天下無不知陛下燦焉興革,英斷夙成,然聖人有言,剛必激,激必亢,亢必不可久。”
“陛下如日中天,萬壽無疆,何至激亢謀政?臣斗膽冒犯,伏惟陛下留神!”
正所謂過剛易折,不是說皇帝太嚴苛容易被害,而是說皇帝過於緊繃的心態,很難持久。
這是世宗皇帝的前車之鑑——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
所以海瑞才說,皇帝還有大把的時間,新政遇了挫折,可以一步步慢慢來,沒必要“不拘小節”。
朱翊鈞聞言不由默然,下意識喃喃自語:“萬壽無疆太久啊。”
眼中盡是感慨。
海瑞狐疑擡頭。
朱翊鈞回過神來,笑了笑:“海卿說得是,朕記下了,且說正事。”
皇帝虛心納諫,臣子還能說什麼呢?
海瑞默默揭過了先前的話題,洗耳恭聽。
朱翊鈞豎起兩根指頭:“兩件事。”
“其一,坊間輿聲滔滔,變亂白黑,可朕細細看下來,朝中這些科道言官,也脫不得干係。”
“國初定製的風聞奏事,只能順應當時的情勢,如今未免有些不合時宜了。”
若不是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所謂風聞奏事,早就淪爲朝臣黨爭的工具了。
民間那一羣山人,結合科道的風聞奏事,威力簡直沒法想象——哪怕是王錫爵、沈鯉、呂坤這些身居要職的大員,都招架不住。
偏偏這些言官隨意捏造,卻沒人能說個不是。
清流清流,如此只剩一張嘴巴,自然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朱翊鈞好不容易將海瑞塞到了都御史的位置上,哪能不借助其威望,敲打敲打這羣有權無責的大明議員呢?
至於說什麼風聞奏事,乃是太祖留下鉗制百官的手段,朱翊鈞只能表示,他不屑一顧。
“陛下要收回科道風聞奏事之權!?”
海瑞臉色陡變,騰然而起!
這種變亂祖宗成法的事,哪裡能這般輕飄飄吐出口!?
朱翊鈞見老頭嚇得不輕,笑着擺了擺手:“當然不是,卿負天下大望,入主都察院,職權自然是有增無減。”
海瑞神色遲疑,已經預感到皇帝葫蘆裡沒賣什麼好藥了。
朱翊鈞不疾不徐,娓娓道來:“風聞奏事是祖宗成法,不得變動,但言官們幾次三番捏造事情,牽扯中樞精力,實在令朕頭疼不已。”
“朕的意思是,以後再有風聞奏事,朕看過後仍舊發回都察院。”
“由都察院對其核實調查一番,再重新呈報。”
海瑞怔然當場。
覈實調查……這是明予暗奪啊!
他思緒百轉,一時無言。
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建議,幾乎只靠一張嘴巴,根本不對是非對錯負責。
而若是按照皇帝的安排,都察院可就不得不對調查內容負責了!
一下從清流變成了實權官,六科十三道會是什麼反應?
海瑞思索了好半晌,都沒有表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深吸一口氣,躬身下拜:“陛下,與其如此,不妨讓清流的歸清流,臣另外籌備人手做實事。”
皇帝行事總是莫名急切。
想讓清流捲起褲腿幹活,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憑他海瑞的三分薄面,恐怕只能看到科道官們撞死在金鑾殿上。
與其讓這些人形成事實上的阻力,還不如從大理寺抽人做事,哪怕監生呢?
如此可在都察院內部劃出清流與循吏,慢慢日拱一卒便是。
朱翊鈞摸着下巴思索了好一會,隨即一拍大腿:“海卿三朝老臣,果然查漏補缺,那便重新組個班子做事。”
“就叫,紀律檢查經歷廳!”
海瑞鬆了一口氣,躬身領旨:“陛下,此事必定曠日持久。”
“若是其二也是干係政體之大事,不妨緩圖之。”
不諱言地說,海瑞知道自己沒幾個年頭可活了。
只方纔一件事,三五年內都未必能大功告成,更別說再來一件了。
皇帝有吩咐還是咽回去吧!
朱翊鈞擺了擺手,語氣輕鬆:“其二是小事,海卿舉手之勞。”
他伸手將食指和拇指比了比。
海瑞半信半疑。
朱翊鈞笑着解釋道:“是朕的那些皇親國戚們,近年日子過得太好,已經有些不像話了。”
“是慄在庭的奏報,說是幾家船廠造的船因故半途而廢,市舶司那邊撥了一萬三千銀子,紓解困難。”
“結果那幾家船廠欠着大長公主的款項,銀錢剛一到庫,就被大長公主給拖走了。”
勳貴就是這樣,一掐脖子就裝死,一鬆開就找不着北。
海瑞聽後,這才恍然。
大長公主這樣辦事,確實不像話。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朕不日便要南巡。”
“若是對這些皇親國戚繼續放任下去,恐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幹害國法,吃了海卿的虎頭鍘。”
自己扶起來的利益集團,既不能直接按死,又要適當敲打一二,思前想去還是都察院最合適。
這次海瑞倒是絲毫不覺得爲難。
他昂首挺胸,應下了此事:“分內之事,何須陛下託付?”
朱翊鈞欣慰一笑。
“還有朕那外祖父……”
空曠的文華殿內,小朱給青天大老爺盤點着親戚們的罪狀。
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直到海瑞應命離開,殿內的迴音似乎都還在繼續訴說。
朱翊鈞看着海瑞離開的方向,意猶未盡。
直到旁邊的張宏出言提醒:“萬歲爺,快到午時了,要不用過膳後再奏對?”
朱翊鈞連連擺手,正要喊繼續奏對,話到嘴邊,突然想起什麼。
他看了一眼外間的天色,點了點頭:“正好就着午膳的功夫,去給兩宮請安。”
……
承光殿距幹光殿不遠。
加上皇帝龍行虎步,衆人跟在皇帝身後,走得極快。
不多時。
一行人便來到了李太后的寢殿之外。
確認過裡面正有一場家宴,朱翊鈞朝值守的太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跟着大搖大擺踏入幹光殿。
踏入正殿的時候。
朱翊鈞便發現殿內來了好大一家子人,圍坐在李太后身周。
外祖父武清伯李偉、舅舅李文全、嫁到平江伯府上的二姨李彩雲、老表李誠銘。
此外還有自家的一母同胞,今年才滿十六的壽陽公主朱堯娥。“咳。”
朱翊鈞輕輕咳了一聲。
衆人轉過頭,不由一驚,見是皇帝駕臨,紛紛起身行禮。
“陛下。”
“大兄皇帝陛下。”
朱翊鈞伸手虛虛按了按,示意衆人如常。
而後才走到李太后近前,躬身下拜:“孩兒問孃親安。”
自家兒子來了,李太后卻反應平平。
甚至頗有些陰陽怪氣:“萬歲爺日理萬機,倒是難得有空來一趟幹光殿了。”
饒是朱翊鈞臉皮厚實,此時也有些掛不住。
他僵硬地笑了笑,勉強解釋道:“孃親,孩兒不日便要出宮南巡,以致內廷外朝大小事宜都堆在一起,近來屬實繁忙……”
這是實話,一大早就又是祭祖,又是奏對的,連請安都得用午膳時間見縫插針。
但朱翊鈞話剛說到一半,就感覺李太后神情不太對勁。
李太后手上針工突然停了下來,順勢攥住一條剛剛縫製好的風領,逐漸拽出了青筋。
朱翊鈞靈光警告不斷閃動,默默掐住了話頭。
可惜,爲時已晚。
南巡之事,有太多人只不過是捏着鼻子認下,心中仍舊暗藏不滿,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攀升。
這種不滿,在八月二十八日這一天,終於到達了巔峰!
有些人再也忍不住,對萬曆皇帝出了手!
“南巡!南巡!讓你南巡!”
李太后掄起手裡的風領,胡亂抽向皇帝!
“翅膀硬了!瞞着我就決定要南巡!”
“滿朝都知道了,就是不跟我說!要請我監國了,才讓張宏來敷衍我!”
“南巡!怎麼不南巡迴京再來見我!”
一陣陣毫無章法的風,在幹光殿內颳起。
皇帝幼時的肌肉記憶瘋狂涌出,狼狽逃竄。
好端端的幹光殿眨眼間雞飛狗跳!
殿內的皇親國戚們目瞪口呆。
……
禮法是一門學問。
當家庭等級上下分明,成員關係氛圍緊張的時候,哪怕是皇帝,在太后面前也需恭恭敬敬磕大頭。
就像武宗皇帝一樣。
每次請安都跪着不能起身——皆設席座前,起居叩頭,跽而受茶,迄不敢坐。
與母后分別時,還要跪地挽留——上與中宮仍跪請留。
但當兒子爭氣,家庭關係融洽的時候,這些禮法又成了繁文縟節,可有可無。
就像今天一樣。
請安變成了母慈子孝的一通好打。
分別時,更是表兄、皇妹斷後,掩護皇帝倉皇逃竄的“熱鬧”場面。
如此種種,豈不正說明了皇帝治家有方啊!
朱翊鈞從幹光殿出來的時候,一面在心裡給自己找回面子,一面整理服飾。
此時此刻,他衣衫凌亂,髮飾歪斜,顯得頗爲狼狽。
老太太雖然豆腐心,但打起兒子來那當真是刀子手。
不過好歹是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應下了監國的事。
“萬歲爺,這是慈聖太后娘娘親手織的冬衣、風領、佛門護符……”
張宏從身後追了出來,手裡捧着一迭衣物服飾:“娘娘還說,讓萬歲爺一路小心,若是水土不服,及早回宮。”
朱翊鈞瞥了張宏一眼。
他由着內臣爲自己整理服飾,伸手將冬衣上的護符拿起,揣入懷中。
朱翊鈞倒是沒覺得老太太因爲怕兒子“水土不服”而發脾氣是小題大做。
古人不懂什麼叫魚油促進大腦發育,只知道多喝魚湯變聰明。
李太后也不知道什麼是微生物生態,只聽說人換了地方,就會水土不服。
雖說隨着南來北往的交流,水土不服、瘴氣,這些經驗逐漸過了時,但這份擔心,總歸是情真意切。
朱翊鈞搖了搖頭:“走罷,去元熙延年殿。”
李太后這裡的飯是吃不上了,看能不能蹭一蹭陳太后的午膳。
飢腸轆轆的皇帝,不得不轉道元熙延年殿。
相較於李太后那邊一屋子人圍坐的熱鬧,陳太后的寢宮倒是一年四季安靜如常。
老貓叼着幼貓,在殿內四處溜達,狐狸跟在屁股後面好奇張望。
延慶公主結束了今天的課業,正乖巧坐在椅子啃糕點。
陳太后一身清冷的素色常服,正端坐在桌案旁,一手捧碗側臉吹着熱粥,一手捏着書本垂目閱讀,顯得很是入神。
皇帝踏入元熙延年殿後,延慶公主率先反應過來:“皇兄!”
陳太后聽了動靜,後知後覺擡起頭。
朱翊鈞摸了摸延慶公主的腦袋,拉着走到陳太后近前,一板一眼行禮:“兒臣,問母后躬安?”
陳太后合上書頁,看着皇帝恬淡一笑:“我是富貴閒人,自然躬安,陛下巡狩江南,也要躬安纔是。”
這類話,朱翊鈞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他近乎無奈道:“兒臣知道了。”
陳太后笑了笑。
“陛下還未用過膳吧?”
她將鬢髮撥到耳後,看向一旁的女官:“再請一副碗筷。”
朱翊鈞本來就是蹭飯來的,聞言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扭頭接過碗筷,一邊盛粥,一邊與陳太后說道:“母后,後日朕便要南巡,皇子起名儀的敕詔,還要勞煩母后過問。”
陳太后輕輕點了點頭。
家宴隨意很多,朱翊鈞也沒講究什麼禮儀,口中不停:“孩兒此去經年,皇后在宮中恐怕冷清,母后若是有暇,不妨多與皇后親近親近。”
陳太后輕輕點了點頭。
“母后萬壽聖節將至,朕早先便知會張宏,從內帑取用了,母后要不要請一請固安伯,聚個家宴?”
陳太后輕輕搖了搖頭。
“張大伴送來的幼貓,可還合母后的意……”
皇帝邊吃邊口頭盡孝,偶爾囑咐兩句延慶公主。
陳太后與延慶公主皆是食不言,寢不語,只是一味點頭搖頭。
就這樣。
簡簡單單地,朱翊鈞與兩宮道了別。
……
萬曆八年,八月三十。
清晨,天不見亮,溼氣凝露。
張居正、王崇古、海瑞、申時行、王錫爵、六部堂官,大小數百臣工,烏壓壓排成兩列,靜靜恭候在午門外——甚至風癱的高儀,也在其中。
只因今天便是皇帝南巡的開拔之日!
千步廊外,六部衙署內的官吏,紛紛開門推窗,翹首觀望。
好事的富貴人家進不得千步廊,只得登臨高處,偷偷摸摸拿出望遠鏡,對準千步廊。
衆人眺望着天色,等着已經四十餘年沒有出現的,大明皇帝,巡視天下。
咚!
一道鼓聲驟然響起。
是欽天監安排的時鼓,寅時三刻到了!
隨着鼓聲一響。
沉重的朱漆宮門,伴隨着吱嘎地呻吟,次第洞開。
沒有百官唱奏,沒有萬民山呼,只有金瓜、鉞斧、朝天鐙,沉悶而肅然地水泄而出。
眨眼間,近衛便沿着御道兩側森然肅立,將迎候的百官圍在其中。
浩浩蕩蕩的鹵簿,淌出午門,大駕、法駕、曲柄九龍傘、旌節、金八件、通贊、贊禮、宿衛官、各侍衛等侍從官,魚貫而出。
一杆新制的寶纛龍旗,被簇擁在最中央的,迎着風獵獵作響。
雲蓋、雲盤緊隨其後。
一道衆星拱月的身影,緩緩步出午門。
“臣等拜見陛下!”
瞬間黑壓壓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
朱翊鈞站定在午門外,舉目環顧:“諸卿請起。”
南巡無禮,一切從簡——甚至眼前這一套儀仗,都是禮部臨時定下的。
羣臣得了旨意,先後起身。
朱翊鈞眼尖,見得有人起身困難,連忙上前。
他撥開內臣,親自攙扶起高儀,無奈道:“先生果真要隨朕下江南?”
高儀氣喘吁吁坐回輪椅上,慈眉善目看着皇帝:“首揆坐鎮中樞,老臣正好隨駕南巡。”
朱翊鈞不由默然。
浙江籍貫,內閣大臣,心學大儒,帶着這些標籤的高儀隨駕南巡,其臂助自然不言而喻——加上無妻無子的絕戶,以及“受賄”鄰居七個雞蛋的名聲在外,高儀在士林坊間的聲譽與威望,甚至還要超過張居正。
問題在於,高儀哪裡經得起舟車勞頓的折騰。
這作態,分明想再盡一分力,最後回錢塘縣落葉歸根。
看着高先生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樣,朱翊鈞情知自己勸不住,只能默默嘆了一口氣。
他看向魏朝,示意其照顧好高先生。
隨即,朱翊鈞又走向張居正。
他抓着首輔先生的手,懇切道:“朝廷政務,就託付給先生了。”
張居正撓了撓皇帝的手手心,疑惑皺眉。
朱翊鈞一愣,抽回手掌:“先生這是做甚?”
張居正左右張望,壓低聲音請罪:“陛下一朝南巡,吳淑妃生子,韓宜妃有孕,臣還以爲陛下有密詔託付!”
朱翊鈞聽到這句,才終於反應過來。
老頭這是變着法損自己!
朱翊鈞義正言辭反駁道:“先生,江南好歹是國朝腹心之地,如何弄得好似魔窟一般。”
“朕一不與人短兵相接,二不會泛舟遊玩。”
“哪裡需要留什麼傳嗣密詔。”
張居正面無表情,不置可否,整個就是一副“真的麼,我不信”的表情。
兩人執手相看,一時無言。
外人只見君臣二人交頭接耳,無語凝噎,只得豔羨萬分。
過了許久。
還是張居正率先打破了沉默,恭謹一拜:“陛下一路上寧可信其有,小心爲上。”
朱翊鈞頓了頓,輕輕將人扶起。
“朕於行在的餐食用度,仍是從北京運去。”
“隨行的近衛都是良家子,朱希孝當年便是東宮近衛,防火防盜都是行家裡手。”
“與南京兵備換防的四個戰兵營、一個車兵營,比朕還要先到南京……”
皇帝顯得有些絮絮叨叨。
張居正默默聽着,也並未打斷。
說到最後,朱翊鈞突然展顏一笑:“天下新政,未必全繫於朕,若有萬一,先生當輔政繼發,必能安國,終定大事。”
張居正愕然看着皇帝。
他嘴巴張了張,出言欲勸。
話到嘴邊卻不由自主伏地下拜,沉聲表態:“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離得最近的申時行與王錫爵,不由對視一眼。
君臣二人方纔奏對,分明是漢昭烈與武鄉侯的奏對原話。
君臣相得,竟至於此?
朱翊鈞靜靜看着張居正下拜。
他也不伸手去扶,只重複了一遍最開始的言語:“朝廷政務,就託付給先生了。”
張居正躬身再拜,無言受詔。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樂奏響,鍾缶同響,鼓樂齊鳴。
衆人回過頭,只見五軍都督府近衛軍統領駱思恭,從大明門外牽馬而至:“大元帥!近衛軍已至大明門外護衛!”
朱翊鈞眺目瞥了一眼大明門外。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影影憧憧。
戶部侍郎範應期應聲出列:“臣請陛下南巡!”
兩側值守的衛士振動衣甲,獵獵作響。
迎候百官,都紛紛拱手加額,口中齊齊呼喊:“請陛下南巡!”
朱翊鈞收回了目光。
看着眼前的場景,他並無多餘動作,只按住自己腰間的天子劍,沉聲回道:“起駕南巡!”
皇帝分明擲地有聲,午門外卻霎時一寂。
呼聲、喊聲、樂聲、振甲聲、鐘鼓聲,全然消失不見。
朱翊鈞沉默着翻身踩上駱思恭牽來的寶馬,打馬輕馳大明門。
寶纛龍旗跟隨其後。
文武羣臣、宿衛官、各侍衛、內臣,井然有序,匯入鹵簿。
一場重大的政治事件序幕的發生。
行也無聲,動也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