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布莉安娜·擦身而過
雨是很煩人的東西,淅淅瀝瀝,不知停歇,像一叢叢長長白草,搖擺在灰暗的天地間。
長髮散在後背上,髮尾都被打溼了,頭上沉甸甸的;黑色大衣上,也像浮起一層銀白的毛。
“……你還在外面等着我嗎?”布莉安娜低聲問道。
“是啊,”莫蘭道說。她的嗓音,如同一團小小輕輕、令人懷戀的情緒,被困在布莉安娜的耳機裡。
“你今天看到我的時候,覺得我和以前像嗎?”她故意問道。
莫蘭道沉默幾秒,才說:“……人總會變化的。”
布莉安娜笑了起來。
像以前一樣,她總想在“真實”和“安慰”之間找一個平衡。
“你爲什麼走出來了?”莫蘭道似乎想換個話題,在她的耳朵裡說道:“現在還不安全。凱家找來的善後組織,纔剛剛撤離,附近說不定還有人在。”
她總是會換話題說起公事——姑且叫“公事”吧——或許是因爲她們現在只剩下公事可說了。
布莉安娜擡起手,輕輕點了點眼角,想把過於活躍的淚腺按得重新老實下去。
見手指尖溼了一點,她又用另一隻手指碰了碰睫毛;看一眼,指肚沒有沾上睫毛膏。
“你……欸,你哭了?只是一次出手失敗,你沒被抓住,就還有機會,別難過。”
莫蘭道聽起來有點不知所措:“我只是覺得你再躲一會兒更好。不止是那個善後組織,我也怕柴司·門羅會殺一個回馬槍。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不會甘心這樣一無所獲……”
“你何必關心我?”
她明知道這話不該說,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伴隨着自虐似的痛與隱隱快感。“我如果死了,你也能鬆一口氣吧?要是柴司和他的僱傭兵剛纔找到我,你就可以從這個噁心的局面裡脫身了。”
布莉安娜早就知道,她佈置人手對凱羅南夫婦展開的這一場攻擊,是有時限的。
柴司不會永遠被困在中央警局裡,他趕來以後,叫來增援對墓園進行搜索,只是個時間問題——她不瞭解柴司,但也知道他不是一個笨蛋,只要他來了,馬上會發現控制子彈的人就在墓園裡附近坡地上,自然會命人展開搜索。
子彈只能覆蓋控制凱羅南所在的那一片墓地;所以當柴司的人不去那一片墓地,卻在四周開始搜索時,布莉安娜安排的襲擊就只能結束了——連她自己,也不得不藏起來才行。
她就這樣藏身於墓園中,足足過了幾個小時,等凱家的人放棄搜索、等那善後組織處理掉現場……她終於重新露頭時,天地間已又是雨絲漫漫,臨近天黑了。
“不要這麼說,我當然不希望你出事。”莫蘭道低低地說,“我明白,你比誰都痛苦……所以我纔想幫你。”
布莉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嗯……對不起。”
二人不約而同沉默幾秒。
“你要小心,”莫蘭道輕聲說:“凱氏夫婦都被送去醫院了,柴司現在很有可能會回去守株待兔。”
“他們不是已經把這片墓園搜了好幾遍嗎?”布莉安娜有點懶洋洋地說。她打開傘,遮住雨絲,但一時沒有動步往外走。“我的人都已經死了,他們在墓園裡也什麼都沒找到,他還回來幹什麼?”
布莉安娜知道,如果不能在柴司展開搜索之前殺掉凱羅南,那麼今天的襲擊就算是失敗了。不過,她也早爲失敗後做好了準備——現在看來,她事先安置下的每一手準備,都完美地派上了用場。
比如說,世上襲擊狙殺的辦法很多,爲什麼要特地用僞像控制子彈?
這一個辦法,表面上看有兩點好處:一,是可以封鎖區域,讓凱羅南不能趁亂逃走;二,一小部分子彈可以在草木林葉之間隱藏蹤跡,造成猝不及防的暗殺——事實上,凱家以爲自己終於能安全撤離的時候,反而也是他們死人最多的時候,因爲誰也沒有想到要防備樹葉、墓碑和草叢。
除了這兩點之外,卻還有第三點;布莉安娜從未將它付諸過言辭,莫蘭道也沒有開口問過。
……她當然不能讓自己僱來的殺手們,落入凱家手裡。
既然今日伏擊凱羅南失敗,那些殺手自然沒有能活着走下墓園山坡的道理;布莉安娜讓他們穿上黃雨衣,既是爲了在襲擊時分清敵我,也是爲了在襲擊後方便殺人滅口。
每一個被她僱來、見過她面貌的人,都死在了山坡上。
不管柴司再暴怒焦躁、再不肯放棄,到最後,他還是連幕後人的一丁點信息都沒拿到手。
畢竟柴司只不過是在“應變”,她卻是“變故”本身。
“你別看他善於用武力製造恐懼,但是這不代表他頭腦不夠縝密。”
莫蘭道還在勸說她:“當年在大學裡,我跟他走得挺近,我親眼見識過他的心思可以有多細膩。既然墓園是出事的地方,那麼也是最有可能留下蛛絲馬跡的地方……別說他,換作我,我也會回來看看的。”
“有道理,”布莉安娜輕輕嘆了口氣,被她這話勾起了從前回憶。“有一次我去你學校看你,見過他一次,但沒有怎麼說過話。他給人印象倒是挺深的。”
那時她與莫蘭道纔剛剛開始約會不久,一切快樂和惶恐都還鮮明濃烈……現在想想,那好像已經是上輩子,屬於另一個人的故事了。
莫蘭道這纔想起來,“噢”了一聲,恍然大悟:“還真是,你跟他見過一次面。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一面之交,他可能早就忘了。”
布莉安娜回頭看了看。
莫蘭道擔心她會正好撞進柴司手裡被抓住,倒不完全是杯弓蛇影。雖然她把準備做得十分充足,不怕遇見柴司,不過出於謹慎起見,再等一段時間,天黑透了再離開肯定更保險……
“……不,”布莉安娜冷不丁地說,“我不要。”
“什麼?”
布莉安娜實在不想再看着那一棟建造華麗、足有公寓大小的地上墓室,扭開頭,低聲說:“沒什麼。我不想再躲回去了。”
莫蘭道頓了頓,才說:“……你害怕麼?”
害怕?
當然不是。
“躲在他的墳墓裡,叫我噁心。”
布莉安娜一邊說,一邊理了理大衣,確保身上沒有沾染什麼草葉灰塵——假如路上確實遇見了柴司,她不能從外表上露出馬腳,讓他懷疑自己一直在墓園裡待着。
“他算個什麼東西?他老婆給他造了這麼大一座地上陵墓,好像他有什麼豐功偉績值得紀念。一輩子都是個貪婪無恥,自大封閉的鼠輩。他死後纔來給我擋風遮雨,不免太可笑了。”
莫蘭道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聽;她的沉默,就像是一種容納與縱許。
布莉安娜把一切都告訴她了——莫蘭道知道她的不堪與恥辱,知道她這份計劃的異想天開,知道她成功的希望渺茫;更知道此時此刻的她,根本談不上善良、正確,爲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以人血鋪路。
不過她依然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只是在布莉安娜需要的時候,對她伸出手。
莫蘭道越包容支持,她就越覺受折磨。
“不,讓我躲過凱家搜索的,也不是這座陵墓。”
布莉安娜冷笑了一聲,順着草地間的小道向外走,說:“凱家獵人做事很細緻,還把門鎖打開,進了陵墓看過。要不是他老婆給自己留了一處空墳,我早就被抓住了。”
黑傘在頭上撐開一片陰影,遮蔽了她的面龐。
布莉安娜將大衣領子立了起來——十一月中旬,下雨時更涼了,穿大衣倒不算惹人注目——將臉儘量遮住,她才安心。
從地上陵墓往外走的話,一定會經過凱羅南夫婦受襲的山坡。
她聽着自己的鞋跟敲在石板路上,一步步往外走;即使四下無人,布莉安娜依然注意着,不往那片山坡上掃去一眼。
太可惜了。
當她意識到柴司暫時無法從警局裡脫身,而凱羅南夫婦又恰好在這片墓園的時候,那一瞬間,如何襲擊他們的每一個步驟,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裡……
她不由嘆了口氣。
誰知道如此絕妙的機會,竟然最後依然功敗垂成。
說起來,這個襲擊計劃的目標,如果換成別的家派,可能她早已成功了;或許她不該挑凱家下手,因爲凱家有一個柴司——
就好像她腦海中的想法,會化作現實一樣;當布莉安娜擡起眼睛的時候,發現前方路上正走來了一個高大人影。他一身漆黑衣服仍舊帶着幾分凌亂,襯衫已經被雨浸透了,隱隱貼在肩膀和手臂上。
……莫蘭道可真是個烏鴉嘴。布莉安娜簡直想苦笑起來。
柴司沒有撐傘,皮膚被雨水浸得發白,黑髮卻依然光潔地梳向了腦後;二人在路上一碰面,他幾乎像是聞見獵物氣味一樣,目光立刻釘在她身上,再沒移開。
不,仔細想想,這也是當然的。
畢竟在這麼敏感可疑的時間地點出現,哪怕是一條狗,他肯定也要多看兩眼——但是就連迎面撞上柴司的準備,她也事先做好了,不必慌;來這片墓園的人不多,也總是有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掃墓人罷了。
她暗暗提醒着自己,仍舊保持着同樣的步速姿態,朝柴司走來的方向迎了上去。
在二人即將擦身而過的時候,布莉安娜從傘下,朝柴司微微點了一點頭。
她個子比他低,又垂着頭,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發現異樣了嗎?他的臉色如何?
布莉安娜全不知道,更不能擡頭去看;她只能裝作平靜樣子,繼續邁出下一步。
鞋跟落地的那一瞬間,她甚至擔心柴司會聽見自己突然停頓下來的呼吸,會轉過身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然而柴司沒有伸手來抓她。
餘光裡,他也輕輕點一點頭,說了一聲“Ma'am”,就從布莉安娜的身旁走過去了。
這一章寫太久了……說起來,西方墓園裡有一種vestibule mausoleum,是在地上建造起了一個像房子/祭殿似的構造,人是可以走進去的,布莉安娜就是躲在這個東西里面的。
我之所以稱它爲“東西”,因爲這個玩意兒在中文裡沒有對應詞……我只能在文裡管它叫陵墓……搞得好像在寫古墓麗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