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梨放開腳步衝進加油站之外的夜色裡;但才猛跑了十幾步,她又冷不丁停下了腳——收勢太急,還險些一個趔趄摔到地上。
她回過頭,不遠處的加油站地面上,兩個卷在一起的人影仍然在死死掙扎相抗。
那個女人究竟是百分之多少的居民,金雪梨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哪怕完全變成居民,她依然會痛。
一下下被力量打進身體裡的悶響;時不時一聲痛哼與低呼……這些聲響,像她身上被踹掉、被撕下的皮膚裂片一樣,紛紛零零地落進黑夜裡。
“喂!”金雪梨大聲喊道,“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人遙遙朝她一擡頭,看見她了。
怎麼說呢,她倒真是一個非常堅韌、非常有能量的居民。
即使她正與店員搏鬥掙扎,二人又隔着十幾步遠,金雪梨依然被迎面而來的、濁浪般的咆哮與怒吼,給衝得腳下一踉蹌。
“你還站在那裡你居然還傻站在那裡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你以爲我可以拖住它多久頂多十分鐘而已你要不要坐下喝個茶再走我要鬆手鬆手鬆手了趕緊給我滾滾滾滾想殺了你好想完完整整地漂漂亮亮地殺掉你染髮淺金棕色滾”
好像是問不出來名字了。
那個女人氣得夠嗆,連不相關的詞句也被攪進了怒罵裡,一起凌亂高速地噴濺飛射;八竿子打不着的染髮都出來了,甚至還把顏色都挑好了——那個女人一直伏在陰影裡,頭髮蓬亂得如同電流遊走的雷雲,看不清是什麼顏色。
莫非染髮是她死前最後一件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
金雪梨知道自己應該逃,她也想趕緊逃;但在那一刻,她更想做的事卻是嘆一口氣。
她二十八年人生中,從沒有一個人——連她媽媽也沒有——曾經爲了保護她而這樣拼過命。
審視着每一個出現在拖車裡的男人的行爲舉止,穿長袖長褲,估量着喝酒的人喝到了幾分醉,總是儘量坐在門口處……做這些事情的人,都是金雪梨自己;她都忘記是從幾歲開始的習慣了。
沒有人告訴她該小心什麼,只是靠天生直覺,跌跌撞撞也走到了今天。
長大以後,她來了黑摩爾市。成年人的生活,本就已是硬着頭皮在黑暗裡探路;她偏偏又做了獵人,難度幾何式地翻倍,簡直成了黑夜裡在礁石淺灘中行船。
要避開的陷阱,不能接受的誘惑,必須花錢才能消掉的災禍,得順着他說話行事的人(比如柴司),與她約會的男人一眼眼打量着她的公寓……林林總總,不知遇見過多少難事。
這許多苦惱,煩難和危機裡,唯一一個爲金雪梨拼過命的人,就只有她自己。
她從沒想過會有人保護她,以至於剛纔跑出來這麼遠,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第一個寧可被踹裂軀體也要護她逃跑的,竟然是一個居民。
爲什麼?原因不可能是個好事吧?
但無論如何,那女人都是第一個。
而她甚至無法得知對方的名字,就得轉過身去,繼續逃跑。
不知道這一走,下一次是否還能遇見那個居民;如果遇見了,又會是怎樣一種情景?
十分鐘,這個逃跑窗口是有點窄了……
金雪梨不知道夜間大學在哪個方向,但是她第一要務,是必須先與加油站儘量拉開距離,因此只能一口氣地跑。
當加油站變成夜色中一個小小的明亮招牌時,她趕緊一把拽下馬甲,擡手就扔到了路邊——她都已經不在加油站周邊範圍內了,就算店員追出來,也不會按照那張通告的吩咐,把附近居民都召集起來了吧?
拉開一點距離之後,金雪梨總算是能停下腳,勉強換幾口氣了。
她喘着粗氣,心臟咚咚撞着胸骨,彷彿在胸腔裡養了一個狂亂的精神病人。耳朵裡嗡嗡地全是血流聲,視野也有點模糊;再這麼貿然往下走,也不安全了。
金雪梨四下看了看,發現自己正好處於一片街區公園旁——說是公園,其實也不過是一小片綠化帶,一片樹,和兩張公共長椅而已。
公園被夾在兩排20世紀中期的老式住宅樓之間,不過哪一棟都黑着燈,附近一片昏暗,不像是有夜間大學的樣子。
金雪梨側耳聽了聽。
僵重的,佈景板一樣虛假的漆黑死寂;就像鱷魚張開後一動不動的嘴。
她跑了多久?金雪梨的時間感不太好,但覺得應該至少有五六分鐘了。
就算歇,也不能歇太久,得一直保持着移動狀態,天知道那個店員是不是長了一個,不,四個狗鼻子——
金雪梨猛然頓住了腳步。
她眯眼往小公園裡看了一看。 她站在原地,想了幾秒,四下看看,終於從揹包裡掏出了手電。金雪梨往公園裡走了兩步,在步道入口處停下,遠遠探出一道光柱。
……公園中央那一棵樹上,確實坐着一個人。
儘管已是十一月底了,樹葉卻還沒有完全凋零。那人上半身隱沒在樹冠裡,坐在一根粗壯枝幹上,歪歪倚着樹幹,兩條腿垂蕩在空氣裡。
金雪梨嚥了一下嗓子,乾乾的,刮撓着喉管。
不關我的事,她心想,這跟我沒有關係。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坐在地上的當然不可能是一個人類。肯定是個居民;等露出臉來,不知又是怎樣一番噁心。
趕快走吧,她反覆告誡自己。她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脫離了危險,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快去找夜間大學,快點把手電挪開,快點轉過頭走。
金雪梨僵硬地往後退了兩步,光柱卻像黏住了,仍然筆直地照在樹上,劃出一圈白光,洗去了虛虛浮浮一片夜色。
那一條不太合身的寬鬆長裙,和裙下軟軟垂下的一雙腳,在手電光下如同褪色發白。灰白色截斷了漆黑夜色,彷彿一聲長叫,突然中斷了一瞬間。
走啊,你傻嗎?金雪梨在腦海裡尖銳地罵了自己一聲。
八成是一個陷阱……不,一定是。
再說,那種毫無特點的普通裙子,到處都是,什麼也說明不了。
金雪梨驀然一轉身,手電光掃向來時的方向——空空蕩蕩的路上,依然只有遠處剛剛被她脫下扔掉的馬甲。
“誰?”她揚聲喊了一句。
沒有人應聲。
那是自然的,當她匆匆離開社區小公園時,她心想,因爲那條路上沒有人在。
只是她假裝自己聽見了動靜,騙自己可能身後有追兵,又以此爲藉口,趕忙離開了,沒有走進公園裡。
假如存在一個平行世界,有一個平行的金雪梨,走進了公園,走到了樹下,朝樹上那人擡起頭……
一定是陷阱。
金雪梨把手電叼在嘴裡,決定再也不想這一個公園,那一雙垂蕩的腳。
跟她沒有關係……沒有。
她掏出皺皺巴巴的夜間大學傳單,發現自己剛纔情急之下,一口氣往兜裡揣了好幾張。
或許因爲傳單都是手寫的,居民把握不好文字大小;同樣的信息量,有的寫全了,有的得分成兩張——所以直到現在金雪梨才意識到,原來傳單上還有手畫的路線圖。
只是居民畫圖的水平也很差,兩條直線代表一條馬路,左邊又分出去一條路,連路名都沒寫;在與這兩條路都毫不相干的空白處,畫了一個星星,代表夜間大學。
她四下看了一圈。
自己倒確實是正站在一條馬路上,前方左手邊又分出去另一條路,跟手畫地圖倒是符合。只是兩條路之間可沒有什麼大學;只有一個付費停車場而已。
這個破地圖根本一點用都沒有,馬路本來不就該是四通八達的嗎?光畫一個有岔路的馬路有什麼意義?
要在黑摩爾市裡找一條跟誰也不相干的孤獨馬路,反而比較難吧?
“這要怎麼找?”她低聲嘀咕了一句,重新研究了一會兒地圖,依舊不得要領。
代表夜間大學的星星,就夾在兩條路之間一塊空白處裡,除此之外,任何地標路名一概沒有,天知道這塊空白在——
金雪梨下意識地擡起頭,往停車場掃了一眼。
“玫瑰嶺社區大學”的牌子,取代了“全天停車只需一顆您的眼淚”的收費牌,在一排小射燈下森森發白。
不知是那塊牌子,還是牌子上幽幽的白字,總叫金雪梨想起一排牙。
那排牙緊緊咬在一起,從黑夜中一點點叼出了一棟剛纔明明還不存在的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