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是誰啊?
麥明河很不好意思,都有點手足無措了,要不是事關重大,她恨不得一頭出去,改日再來。
據說柴司另有公寓,他只是在大宅裡找了個屋子,湊合睡下的。這個房間一角,是一張供人小憩、被褥凌亂的單人牀,無論怎麼看,她都覺得那牀還不如柴司長。
柴司自己倒是不覺半點異樣,打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呵欠,睡眼惺忪地愣了一會兒,大腦終於轉動起來了:“……啊,麥明河。”
聲音嘶啞,洇着濃霧似的睡意,聽着都不大一樣了——麥明河以前幾次看他,哪怕是在套着病號服的狼狽時刻,也不像眼前這樣,蓬亂疲倦、鬆散平靜,幾乎換了一個人似的。
如果說他頭髮像雞窩,雞都會奮起抗議;那一件皺巴巴的寬鬆白T恤下,只有一件大短褲——等等,那是短褲,還是男士內褲?
不管是哪個,都別看了。
簡直沒有比剛從被窩裡出來時,更私人、更隱秘的一刻了。麥明河受的是老派教育,一時間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只好黏在天花板上。
“對不起啊,”她對天花板說,“硬把你給叫起來了。”
“什麼要緊事?韓六月一切正常嗎?”柴司使勁揉了一把臉。
如果是韓六月的事,麥明河也不能知道啊——可見他確實還沒清醒。
“她都好,人在醫院病房,”好在一旁砂雪也在,補上來說:“昨天晚上醒了一次,還吃了點東西呢。”
柴司呆了幾秒,點了點頭:“她喝水了嗎?”
“喝了,”說到這個,砂雪不改喜氣洋洋。
“怎麼喝的?”
喝水還能怎麼喝?是不是還得讓柴司接着睡會,才能正常談話?
但砂雪卻一點不意外似的,答道:“用水杯喝的。沒人教,她看見端來一杯水,就伸手拿起來,湊近嘴邊,咕咚咚都喝了,吞嚥下去的。”
麥明河以前從來沒聽說過,對喝水還需要這麼詳細的描述。
柴司鬆了一口氣。“我知道了,”他看了一眼麥明河,對砂雪說:“你能給我們拿點咖啡來嗎?”
他應該意識到了,麥明河要說的話,恐怕得單獨談。
只不過,儘管麥明河一路上都在醞釀整理,在砂雪離開好一會兒之後,她依然不知道該從何處張嘴——等話到嘴邊時,頭腦中另一個麥明河又卻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太過荒謬。
柴司誤會了。“你需要錢?”
“不,不,”麥明河趕緊擺手,“我不要錢,我不是借錢來的。你幫我與市長搭上線,我賣了口紅,已經拿到好多報酬了——”
她突然意識到,柴司給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切入口。
“讓我問你一個問題,”她慢慢地說。“你認爲,兩個月前的市長,長什麼模樣?”
這個問題,她問過海蘆葦,問過艾梅粒,問過獵人酒吧的梅根,和餐館服務員、顧客、鄰居、市Z府員工……他們都給出了一致的答覆。
但麥明河隱隱有個感覺,柴司的回答將會不一樣。
柴司頓了一頓,靠在椅背上。
依然是亂髮、胡茬、眼下烏青和皺巴巴的T恤,但這一刻,“柴司·門羅”醒了。
“國字臉,”他低聲說,“膚色偏深,眼睛窄長。”
“跟現在一樣嗎?”
柴司直直看着她。“完全不一樣。”
果然。
麥明河長長吐了一口氣,依然止不住皮膚上的雞皮疙瘩。
這個世界上,能意識到市長身上產生鉅變的,只有她和柴司兩個人。
“那天晚上,當我被捲進酒吧後巷的槍戰衝突裡時,我記得你身邊有一個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就是韓六月——一張雪白臉,一雙氣孔似的小眼睛,簡直像是如今市長的親戚。”
麥明河斟酌着詞句,說:“現在韓六月是恢復了,但市長卻……‘繼承’了那種能面似的臉。”
柴司似乎已經明白她的意思,擡起一隻手,示意她不必說了。“沒錯,是我乾的。”
麥明河深吸了一口氣。“爲什麼?”
“我知道他身上有變化了,不奇怪,因爲是我造成的。但爲什麼你也知道?”
柴司看着麥明河,說:“那一種‘能面孢子’,在人體內完全紮根之後,所呈現出的最終面孔,會扭曲人類認知,讓任何人看了都會以爲,孢子宿主以前也是同樣長相,而且這長相不算不正常。你怎麼躲過去了?”看來韓六月那時候,體內的孢子還沒完全紮根?
麥明河一向不喜歡遮遮掩掩,說:“我在巢穴裡中過招,變成居民了。”
剛把水杯拿起來喝了一口的柴司,渾身一震——那一瞬間,好像又想跳起來,又想提防她,結果登時嗆咳起來,除了咳得很辛苦,什麼也沒幹成。
“沒事了,我都恢復了,現在是人了。”麥明河趕緊安慰道,站起來一下下拍他後背。“我給你抹抹,順順氣……”
“不、不必,我沒事,”柴司臉都嗆紅了,眼睛裡淚光閃爍,“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停下。”
四十歲以下都是小孩,麥明河覺得。但她還是重新坐好了。
“我把口紅拿去時,市長正在開新聞發佈會。”沒有等柴司給出答案,她就繼續說道,“他當着我的面,塗上了口紅,然後對記者說了很多很多話……”
麥明河很清楚口紅的功效;這是她人生中第一件拿到手的僞像,她現在甚至都能把效果默寫下來。
麥明河知道市長是塗了口紅後再發言的。
麥明河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地相信市長,就是有本事在一天之內,開始福利住宅改造工程。
“……我明明知道,我的認知之間,似乎有一個矛盾的、巨大的鴻溝,但我依然沒有辦法不信他。”她低聲說,“僞像的威力,實在太可怕了。”
柴司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爲我不敢。但是如今我覺得,已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麥明河深吸一口氣,“我一定要把口紅賣給市長,是因爲僞像報告。”
對柴司這樣一個參賽選手坦白交代,自己就是他的競爭對手,實在是花了麥明河莫大勇氣的——既然決心已下,她就已做好面對柴司一切震驚、疑惑甚至敵意的心理準備了。
“沒錯,”她閉上眼睛,“我也被統治遊戲徵召了。”
柴司看着她,說:“……噢。”
……太平靜了吧?
一片安靜的房間裡,二人對視了幾秒。
“你知道?”麥明河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怎麼知道的?我在你後面參賽,統治遊戲不該給你發消息的啊?等等,不要告訴我,讓我也想想……是、是因爲口紅嗎?”
柴司臉上竟有點尷尬了。
“你知道了也不明說,就在心裡憋壞呢?”
“競爭對手,”柴司提醒了她一句,比了比自己,又比了比她。
認得倒快!
麥明河吐一口氣,抱着胳膊想了想。在大多數時候,誠實都是行事成本最低的一種爲人處世之法;即使如今變成獵人,有很多事不得不瞞,她也希望能儘量開誠佈公。
“我想,你把市長變成能面,恐怕也跟統治遊戲脫不開關係吧?”
能吊着參賽選手積極去做事的胡蘿蔔,麥明河只能想到一個。“你也是爲了僞像報告?”
“是啊,”柴司終於泄了口氣,說:“市長變成能面當天,就已經收到了。內容不能告訴你。”
“好好,我也沒問。”麥明河皺起眉頭。“所以,果然一切都越來越可疑了……”
“什麼?”
“僅僅是你我兩個選手,已經因爲統治遊戲,對黑摩爾市造成了天知道能不能逆轉的巨大改變。那麼其他人呢?其他人做了什麼?”
麥明河越說,越覺心裡沉重。
“就算我們還不知道,也可以認定,他們多多少少肯定也做了些什麼事,統治遊戲不會放着他們不用。那麼關鍵問題就是……巢穴到底想對人世幹什麼?”
這就是她最大的擔憂。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提起伊文——因爲她暫時看不出伊文的意義——但哪怕僅就市長一事,已經叫她懷疑起了巢穴目的。
柴司沉默了一會兒,麥明河看不出他的心情。
“你不擔心,巢穴是藉由遊戲這一名頭利用我們嗎?我們能信任統治遊戲這個東西嗎?”
柴司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了反應。
他好像下定決心似的,忽然站起身,說:“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