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短短一瞬間,布莉安娜卻掀起了驚濤萬丈一樣的情緒。
被她發現了,金雪梨一定看見了,賈克琳身後還拖着自己長長的身體。
好惡心,好討厭,自己這副樣子,卻被那一個光潔漂亮、什麼苦難也沒受過的金雪梨看見了憑什麼憑什麼她如果敢同情我
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天壤之別自己只是不堪得見天光的髒污泥濘敢再說些虛僞的話我就要讓她生不如死
還是直接殺掉她好了,只要殺掉她,就可以套上她,假裝成歡快平和的樣子,再次走近莫蘭道
她寧可活在莫蘭道只能看見金雪梨的地獄裡,只要金雪梨的身體裡是自己——
那一夜在加油站時,她曾問我叫什麼名字。
她死之前的最後一刻,我會告訴她的。
布莉安娜在那一瞬間裡,被無窮情緒衝撞得心神搖擺,以至於她遲了一兩秒鐘才意識到,窗戶裡的金雪梨頭顱之下,是套在衣服裡的、一座小山似的白麪粉團。
她迅速冷靜下來,暗罵了自己一聲可笑。
如果爲了一具未來的身體,自己變得這麼經不住事、不能自持,不如早點殺掉金雪梨比較好。
“……你是什麼東西?”布莉安娜冷冷地問道。
窗戶裡的“金雪梨”,伸出一隻白黏肥軟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賈克琳的臉,隨即搖了搖手指。
……什麼意思?
“金雪梨”好像是爲了強調什麼事,又指了一下金雪梨的臉,豎起大拇指。
等它把手指從賈克琳的臉上抽回來,大拇指就往下栽倒了。它又指指門,使勁擺手。
“我不能進?”布莉安娜問道。
“金雪梨”點點頭。
布莉安娜慢慢眯起了眼睛。
不讓外人進,倒是好理解,這是金雪梨獲得的私人房間獎勵……可它指臉幹什麼?
莫非這個東西讓不讓進的判斷標準,是看臉的?
要是用其他判斷標準,說不定得用上強硬手段;可如果只是看臉的話……
不,只看臉的話,那豈不是禿鷲都可以隨便進嗎?金雪梨不會這麼馬虎吧?
布莉安娜回頭看了一眼等在馬路上的禿鷲,又改了主意。
也未必。
禿鷲,或者能變形的居民,纔不關心金雪梨究竟藏了什麼僞像,不會趁她不在時來偷;居民只對殺人有興趣。
可居民不知道她會落在這兒,不會想辦法進去,更不至於要一直蹲守在房間裡,等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出現的金雪梨——同理也可以用在獵人身上。
禿鷲與布莉安娜,都是機緣巧合才找到這兒來的;一般人如何能憑空知道金雪梨擁有這個房間,還藏了一個僞像?
不管怎麼說……在硬闖之前,她倒是可以試試不強硬的手段。
布莉安娜重新走回馬路上,禿鷲朝她看了一眼。“不讓進吧?怎麼辦?”
“你看見窗戶裡金雪梨的臉了吧?”她問道,“你能單單變出那一張臉嗎?”
“我的能力,是爲了佔用人類身份,不是爲了上演模仿秀。”
禿鷲拉着個臉,說:“我要靠近金雪梨本人才能再次變成她的樣子。難道你先帶我去找她?再說,我能進去,你也能嗎?”
布莉安娜因爲要愛惜賈克琳肉體,沒有再給它來一巴掌。
能改變容貌的僞像,在巢穴中不算稀有之物。
然而世事總偏偏要與人對着幹——用不上的時候,好像總能聽說哪裡出現了這類僞像,可真等需要用它時,布莉安娜在巢穴裡找了整整一天,依然遍尋不獲。
“要不算了吧,”
禿鷲好像生怕布莉安娜跑了,不履行承諾,始終緊緊跟着她,除了招人煩心,毫無用處。“僞像拿了有什麼用?就算你能進去,也不一定就能等來金雪梨,把她殺掉呀。”
“管好你自己的事,少來點評我。”
“我自己也沒有事啊,”禿鷲說,“我生出來就一個事,就是把別人的事變成我的事。”
……真是煩死人了。
或許是做獵人時的慣性使然,布莉安娜既然已抓住了一個線索,自然就想順藤摸瓜地追下去。
若要讓她置之一旁、不再繼續深挖,實在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難道只能硬闖了嗎?
她一邊走,一邊沉浸在心事裡,也不知道餘光看見了什麼,腦海忽然闖進來一個念頭,令她意識到今天原來已是12月1日了。
咦?
布莉安娜一轉身,明白了:原來是路邊一家美容院門口,立起好大一塊牌子,寫着“今日月初優惠!僅限12月1日”。
她剛要回頭繼續走,一邁步,又頓住了。
布莉安娜望着那家美容院櫥窗,與櫥窗裡幾張案例圖——一時竟有點看呆了。
同一個女人,看不出是居民還是人類,原先只是平平無奇的模樣。但在“after”照片裡,她仍是同一副五官,卻變得強烈張揚,好像被人用雕刻刀削去了一層浮腫平庸;她腦後生出長長羽翼,輕盈奶白,彷彿微微顫抖着,披落在肩頭上。
……好美。
她早就忘了,美是一種什麼感覺。
等布莉安娜反應過來時,她發現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門口。美容院櫥窗後,那一個滿頭包着繃帶、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美容師,不知何時現身的,也不知道已召喚了她多久;此刻它繃帶上鼓起了笑,仍一下一下朝她招手,就這樣,終於把布莉安娜招進了美容院裡。
……會不會太異想天開?
就算有幾分相似……
就算曾經的自己,看上去與金雪梨是同一類型……
還是說,那只是一個走進來的藉口?
布莉安娜站在店內時,終於知道後悔了。她不該進來的,她爲什麼會進來?
她站在兩排光亮明淨的鏡子之間,彷彿被實驗室強光籠罩的實驗用蟲豸——事實上,她與一條蟲子有什麼分別?
好可怕好惡心我不想看
即使仍藏在賈克琳的身體裡,她還是忍不住縮得緊緊的,盯着美容師腳下的污漬,目光不敢稍動一下。
她想把頭深埋起來,想尖叫,想遮住眼睛,想打爛兩側鏡子,想殺掉美容師,想絞爛碾碎巢穴,與這個世界一起沉進黑暗裡,再也看不見她。
“……說話呀,你想做什麼風格的造型?”
美容師彎下腰,從下往上地窺探着賈克琳的臉。“咦,你到底是人,還是居民?”
布莉安娜站在強烈明亮的燈光裡,低着頭,瑟瑟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這是個人肉殼子,”禿鷲在一旁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話茬,“她人在裡面。唔……該說是半居民嗎……”
“太好了!那你應該還能體會人類情感吧?”
美容師抱住賈克琳的腰,不知道怎麼一用力,竟然就把賈克琳從她身上拔了下去——這兒與人世理髮店或美容院差不多,好像客人一進來,就已將處置身體的權利讓渡給了美容師。
布莉安娜不由自主叫了一聲,趴伏在地上,死死垂着頭。
“我啊,最喜歡人類那些幽微複雜,曖昧難明的情感……太強烈的,就像過辣的菜,吃一時爽爽,可總是缺了回味。”
美容師的聲音,像一潭幽暗潭水,慢慢充斥在房間裡,逐漸上漲,浸沒了布莉安娜;浸沒得她看不清事物了,就連身後長長長長的腰與後背,也幾乎要感覺不到了。
“我能做的造型……依然是你本身,可不會讓你變成另一個人。但是你想要的風格……我覺得完全可以辦到。只要你能提供給我一些令我滿意的美味。”
美容師低下頭,湊近了布莉安娜,深深吸一口氣,鼻孔部分的繃帶往下一凹陷。
“我想品嚐一些新鮮複雜的口味……幽微,昏暗,淒涼,希望,美。如果你還有人類的部分,你就在那一部分裡好好找一找吧?”
它聲音幾近飄浮似的,笑了起來。
布莉安娜感到自己的下巴,被它託了起來;它似乎正在細細打量她的面容。
“這個要求,哪怕是完全的人類也未必能完成呢。遲鈍、簡陋、麻木,只能看見黑白兩色的人類……要多少就有多少。你呢?你以前是他們一員嗎?”
過了幾秒鐘,美容師聲音中帶着幾分驚喜,遙遙地說:“……啊,哭了。”
布莉安娜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她躺在地板上,懷着恐懼與膽戰,從一片昏蒙的眼睛裡,仰望着掛在牆上的鏡子。
一直以來,她也是這樣,伏屍在髒污穢臭的下水溝裡,勉強仰起頭,一眨不眨,遙望着夜空與羣星。
假如不仰望星空,這半條命就再沒有支撐了。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望多久;她不知道星空還會存在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仰望的,究竟是莫蘭道,還是一個自己再也無法靠近的自己。
布莉安娜只能一直一直仰望下去,告訴自己,她還能在鏡子裡,再次看見璀璨銀星。
“……好了,真不錯。”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一個聲音遙遙地說。“你想照照鏡子嗎?我去給你拿一面來。”
布莉安娜一點點重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體,手臂,面龐,光線。她還在美容院裡,並沒有被浸沒;她伏在地板上,好像有什麼不太一樣了。
原本頭上纏結髒污的一塊塊頭髮,總會遮擋一部分視野,此時卻消失了,輕盈而清亮。
美容師蹲下來,在她眼前立起一面手鏡。
布莉安娜條件反射地一閉眼,才反應過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定住了視線。
……鏡子裡,並不完全是過去的她的模樣,畢竟過去的布莉安娜,只是她脫胎而出的胚模。
也不完全是金雪梨的臉——儘管確有相似。
還有幾分,像是府太藍變成她時呈現出的模樣,但同樣不多。
鏡中是如今的布莉安娜,是黑夜,是黑夜裡遙遠,涼淡,昏啞的,雪似的一點星。
或許她仍有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