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麥明河·她的決定
車內氣氛一時很尷尬。
其實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在十幾分鍾以前,麥明河最強烈的慾望,還是吃掉後座上的那個年輕男人。
現在慾望消散了,但記憶可橫亙着,誰都沒忘。
人應該怎麼和自己的前任食物打開話題、緩和關係,可能是人類社會裡從未被提出來過的一個議題。
麥明河覺得,她應該說點什麼,好好安撫安撫海蘆葦。
可她越努力想,就越擠不出話,車裡的寂靜也變得更沉重、更打不破了——在近乎絕望地抓撈一會兒以後,她終於蹦出一個問題:“你、你剛纔怎麼在馬路邊上坐着呢?”
後視鏡裡,海蘆葦正戒備地盯着她的後腦勺。
過了兩秒,他才說:“……我要遠離是非之地,所以在你開車亂撞的時候,就從廣場逃出來了。”
“啊,噢,對對。”
在夜幕下的馬路上,麥明河保持着車速,沒話找話地說:“那怎麼沒繼續逃呢?在路上坐着多不安全。”
海蘆葦的目光,猶如實質地從她身上划過去,簡直像後腦勺上捱了一樹枝。“……不是你把我腳腕骨捏裂了嗎?我痛得走不動了。”
……更尷尬了。
“那個,真的對不起啊,”麥明河訕訕地說。
這不知是第幾次道歉了,可是跟海蘆葦如今的處境一比,言語總是有點虛無縹緲。“我真不是存心——唔,也不對,我當時確實是存心的。”
“這種讓人聽了更生氣的道歉,要不還是別說了吧?”海蘆葦建議道。
自己害得他太慘;他再多脾氣,在麥明河看來,也是她該受的。
仔細想想,在經歷了被吃危機之後,他居然能壯起膽氣上車,已經很不容易了;麥明河決定從這個方向入手安慰他。
“你放心坐車,我來保證你好好地回到黑摩爾市。”她說,“我已經徹底恢復正常了,不信你摸一下我的腦袋。”
“就是把世界上的錢全給我,也不夠讓我摸你腦袋的。”海蘆葦很不高興地說。
“哎,是真的沒事了,不信我摸一下給你看看?”
麥明河反倒有點着急了,想證明自己特別安全——就算海蘆葦不信任她,她也希望他能安下心。
她擡手使勁揉了幾下頭髮,把頭髮來回撥開、露出頭皮,又“咚咚”敲了幾下頭骨——聲音悶悶地一響起來,她的手就僵住了,車裡兩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幾秒。
“你、你看,真的沒事了。”她有點結巴地說。
海蘆葦倒是明察秋毫:“你剛纔是不是也想到府太藍那一句,‘敲敲腦袋,就有第二個頭應門’的話了?”
……是。
哪怕只是想象一下,從自己頭裡又鑽出第二個頭,都叫人五臟冰涼。
海蘆葦嘆了一口氣。“你全都記得?”
麥明河嚥了一下唾沫。
“是……就像做了一個噩夢,但是全部記得清清楚楚。你懂那個感覺嗎?明明是荒謬極了、不該發生的事情,偏偏在發生時,感覺順理成章……我甚至還記得分別轉動兩個腦袋時的感覺,現在一想,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她想了想,倒是找出了這件事的另一面:“算了,也是一個體驗嘛!還挺奇特,挺難得的。人生嘛,就是得不斷去體驗,纔不算白活。”
“你體驗的代價可是我。”
“……對不起。”
又過了一會兒,海蘆葦纔開口。“你當時……是真的打算吃我吧?”
當然。
那時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誘人可口的滋味了。
“……當時你真的很危險。”麥明河感嘆道,“我仍然記得那種渴望、空洞的強烈垂涎,讓人只想把你吞之而後快……可又捨不得,因爲吃光了就沒了,得慢慢吃。而且居民的‘吃’,與一般人的‘吃’,還不太一樣……”
她講得很細緻,卻沒聽見迴應;一回頭,才發現自己似乎不該講這麼細緻——海蘆葦面色蒼白,不肯與她目光接觸,縮在後座角落裡,一手握在門把手上,好像隨時準備跳車。
“過去式了,”她急忙安慰道,“我恢復人身了,我現在根本不想吃人,更從來沒殺過人。你看,我這不是正開車帶你去你的那個落腳地嗎?”
“說到這個……”
海蘆葦猶疑地開了口,手依然沒放開門把手。“你怎麼知道這一條安全路徑?”
“你記不記得,我在變成居民的時候,說過巢穴往我腦海裡灌注了大量信息?”
“嗯……圖書館附近的安全路徑,也是信息之一?”
“對,只不過在居民眼裡看來,這不叫‘安全路徑’,它反而是居民今天晚上需要特別注意、留心避開的路線。居民不能走的地方,一般來說也很少有陷阱和規則領域,那對人類來說,就是安全路徑了。”
一般獵人在行動時,都得小心測探觀察周圍環境;可人再謹慎,也時常有一頭撞進陷阱裡的事發生。
麥明河此刻卻沒有這個顧慮,只需憑記憶裡的信息開車就行——這也是她能將府太藍遠遠甩掉的原因之一。
那個少年就算手下帶了再多人馬,行動起來,也不如知道該往哪兒走的麥明河有效率。
可惜就可惜在,大多數“安全路徑”都不是永久性的;過一段時間,路徑或許會變,到時可不敢這麼放心大膽地走了——畢竟不做居民以後,她腦中的時效性信息,就不會更新了。
“那安全路徑能維持多久?”海蘆葦聽得來了興趣,問道:“爲什麼會有安全路徑的存在?”
“維持多久,可沒有準數,畢竟巢穴就是一個混亂黑暗之地。”
如今的麥明河,說起巢穴來,也頭頭是道、有條有理了,熟悉得像是在講自己上了好幾年班的地方。
“有的安全路徑都十幾年了,也有一兩天就變化的。或者是整條路都一下子不能用了,或者是中間偶爾改個道,繞一點路,種種情況都有。”
至於爲什麼會產生,其實她也說不好。
“巢穴中充斥着無數……該叫什麼呢,力場?規則?意念?”
麥明河想了想,說:“總而言之,這些‘力場’各有各的特點,堆積重疊,彼此咬合,一團混亂。有些‘力場’產生衝突的地方,對人類來說沒事,對居民來說卻很危險。
“打個比方的話,安全路徑就像是兩個大陸板塊之間的縫隙,居民如果走在縫隙上,說不定會被板塊擠成一團山石,也說不定會被兩個板塊牽着,撕成兩半。”
這種感覺真奇怪;如今自己侃侃而談的事,在以前看來,分明就是精神病人的囈語,偏偏後座上的聽衆,還聽得十分有興致。
“真想不到,原本應該是我給你作嚮導的,現在卻是你告訴了我好多巢穴訊息。”
海蘆葦感嘆着,看了一眼手錶。“唔,還剩下七個多小時。到了落腳地以後,我可以睡——”
他很有警惕性地看了一眼麥明河,改口說:“我倒是不太困。”
……怎麼就是對她不放心呢。
海蘆葦受到的懲罰內容,是要給麥明河連續做十二個小時嚮導;如今既然誰也沒死,誰也沒被誰吃掉,那就必須假設“十二小時”的要求仍然在生效——麥明河懷疑,要不是出於這一點,海蘆葦壓根不會上車。
“你的落腳地隱蔽嗎?”麥明河問道,有點擔心。“不會被府太藍髮現吧?他恐怕還在找我。”
府太藍被夢編劇幹掉了這一個可能性,她根本沒有多考慮——那個孩子又精又賊,她還不如擔心擔心夢編劇呢。
“要是他鐵了心,非要滿巢穴地找你,那再隱蔽也沒有用。”
海蘆葦好像打不起精神,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腳傷,加上脫力疲憊。“他爲什麼非找你麻煩不可?是因爲那個——什麼巢穴統治遊戲的嗎?哪怕你變成人類,他依然不願意你參加?”
麥明河沉默下來。
她掃了一眼始終安安靜靜的汽車屏幕——海蘆葦告訴過她,這一小塊屏幕上亮起來,就有廣播了。
“他想要我身上的僞像。”
麥明河輕輕地說,“我上一世,在這個世界上,沒能獲得多少珍重之物,所以唯有這個僞像,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交出去。它到期的時候,我就也到期了。我只想保住它……保住它,我才能試着完整豐富地活一次。至於那個統治遊戲,我卻沒興趣參加。”
她只是嚮往着一個新世界,她想要見識此前從未見過的奇景。
費盡心機,只爲能統治、管制另一個羣體,實在是聽了就叫人覺得沒勁的事——統治了巢穴,不也間接等於統治了獵人嗎?
一旦巢穴有了“王”,那得多無趣啊。
“雖然我壓根不相信那遊戲是真的,但是你的想法,我竟然還挺能理解的。”海蘆葦想了想,問道:“那你知道嗎?”
“什麼?”
“你身上那件僞像的到期日。”
麥明河愣了愣。“我……我還不知道。”
“它應該就寫在僞像上。”海蘆葦指着前方,說:“前面那棟公寓裡,就是我的落腳點了。如果你想找一個安全地方,看看到期日的話……那我也可以暫時把落腳點借你用一下。”
昨天難得做了一個我最喜歡的類型的夢。
夢見我要搭乘某種全透明工具離開地球,上升的過程驚險刺激,一回頭,發現在星球表面上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新世界……具體細節已經模糊了,但震撼與目眩神迷之感還記得。
所以我寫文興趣也是創造不同的世界,在想象裡探索它,因爲我覺得人生中最好的體驗,就是“第一次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