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纔打回來?”
電話一接通,金雪梨的怒氣與音量之大,竟從手機底部話筒裡打出了一陣微風。“你知道我今天因爲凱家,差點死了嗎?啊不,已經是昨天了!”
天西不記得自己跟她很熟來着。
但這似乎不妨礙金雪梨單方面自來熟;她想到什麼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一點也不在乎矯飾禮節、或語氣是不是有點衝——不像兩人關係親近,倒好像是天西欠了她錢。
“我沒時間看手機,”他解釋道,“我纔剛看到你的……十七個未接來電,和二十四條信息。”
柴司一直昏睡未醒,凱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下子都落在還沒準備好的天西身上。
他的心神都被家派公事佔據,一天天忙得水都來不及喝,乍一看見手機上如此之多鮮紅數字,差點以爲出了大事,有一瞬間心跳都停了,甚至懷疑自己不能撐到救護車趕到。
看見來電人和發信人全是金雪梨,他才長長鬆了口氣。
不管發生什麼壞事,反正不是發生在凱家獵人身上。
“是的,”自知自覺顯然不是金雪梨的強項,只聽她在電話裡說:“我已經很剋制了。”
天西欲言又止。
他換了話頭:“你遇見什麼事了?爲什麼找我?”
這一問不要緊,金雪梨登時變成了一瓶被人加了曼妥思糖的可樂。
只需一瞬間,她就從電話裡噴涌爆炸出了無數傾訴抱怨和憤憤不平——一個人,一個活人,只有一張嘴和一條舌頭,竟能把這麼多單詞都一起甩出來,要不是天西此刻身在人世,他幾乎以爲電話另一頭是個居民。
不,居民都自愧不如。之前柴司哥一定很辛苦吧?
“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別說了。”天西不擅長應付太活躍外向的異性,只能儘量安撫道:“你現在被奈特家追殺,身處於危險中,想要讓凱家保護你,是不是?”
“當然!”金雪梨馬上說,“我這麼九死一生,都是爲了誰啊?”
不是爲了你自己的股份嗎?
天西是一個穩重理智的人,所以當然沒有把話說出口。
“很着急?一定要我去嗎?”
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要跳到4號午夜了。
按理說,這不是一個該給別人打電話的時候,但僞像獵人之間,很少在意這一點;反覆從巢穴中出出入入,已經消磨了許多人世系在他們身上的束縛,只留下隱約、細碎的、舊日繩索的影子。
不到萬不得已,天西不願意離開大宅——儘管還有其他獵人看守着昏睡的柴司。
“我都要死了,你說着不着急?你也是凱家比較重要的人物了,你來接我比較保險。”金雪梨是一點都不隱瞞她的算盤,“如果換個小蝦米來,只會讓那人和我一起白白死掉。奈特家的人對於殺你,肯定多少有點顧慮……的吧。”
“……謝謝噢。”天西說。
既然都是要保護,不妨把她直接接來凱家好了,安撫住她,也不至於讓她再鬧出什麼別的事。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能穩住一點局勢是一點。
他將話一說,金雪梨就說了一句“等等”,隨即嘰嘰咕咕和旁邊的人商量了幾句。
她旁邊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嗓音低沉輕涼,似乎有幾分耳熟,但天西想不起來了——“去凱家也好。那裡是他們的大本營,你的安全有保障。”
“再說,這幾天風雨都這麼大,在碼頭邊待着,總有點讓人不放心。”另一個仍有點睡意矇矓的女音說。
……藏身地點這麼輕易地就說出來了,還是來凱家吧。
“好,那就這麼定了,”金雪梨終於說道,“於情於理,你都該來接我吧?”
是嗎?
“你朋友不能把你送過來嗎?”天西問道。
電話另一頭,那個有點熟悉的嗓音,在金雪梨身旁笑了一聲,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讓我主動送到凱家嘴邊,那可絕對不行啊。”
……和我們有嫌隙麼?
“你來接我,”金雪梨沒給天西一個思考的時間,就說:“我不要一個人走。”
堂堂一個僞像獵人,巢穴都能平安出入,在黑摩爾市裡反而不肯一個人出發來凱家了——天西嘆了口氣,與她約定了時間地點。
凱家大宅遠遠位於黑摩爾市郊外,處於上州區;如今風雨交加,從大宅去中心灣碼頭,就得起碼開兩三小時的車。等接到人,再回來,這一夜基本就過去了。天西想到自己一走就是一晚上,就給柴司發了一條信息,交代了去向。只是金雪梨遇見的具體困難,他卻沒有提——他回來之前,柴司哥未必會醒,不必把一個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情況,提前解釋太多。
他想抓緊時間,早去早回,但實在沒想到天氣竟會這麼壞:夜色被暴雨浸透了,被強風吹得沉沉浮浮,車頭燈、路燈、一切燈光,好像都穿不透綿密沉重的前路。
時不時地,天西不得不使勁呼吸幾次,才能確認這個世界裡還有空氣,他還沒有沉沒至水底。
能見度這麼差的夜晚,他壓根沒有找着金雪梨告訴他的那一棟樓,反倒差點車輪一滑,找到路邊的樹幹上去。接連幾次與危險擦邊而過,他一看時間,竟然都快凌晨四點半了,也不由沒了好氣。
金雪梨好像剛纔在等他時睡過去了,接起電話時,聲音黏稠不清。
“你出來找我,”天西將自己停車的路名告訴她,說:“你看看這個天氣,奈特家絕不至於這麼精準,在這幾步路上把你抓住的。面對面都看不見人,沒有比這更安全的了。”
他以爲金雪梨要抗議,但出乎意料,她猶豫一下,就迅速答應了——她似乎也想早點離開。
“知道你快來了,我朋友們就走了,”她說,“我也不願意一個人待在這兒。”
她的朋友到底是誰,到底與凱家有何嫌隙,還得等他過後再打探了……天西打着雙閃,在駕駛座上一邊等金雪梨,一邊心想。
***
金雪梨敲了敲了車窗。
天西似乎正沉思着什麼事,沒在風雨中看見她走近,冷不丁被她嚇了一跳。
隔着車窗和雨聲,他說了一句什麼,金雪梨沒聽清;只見他指了指副駕駛座位,隨即車門輕輕一響——似乎是把車鎖解開了。
僅僅是走了幾十米遠,她此刻已經有半截身子都溼透了。
莫蘭道二人留給她的厚雨衣,只將將蓋過大腿,褲子不必擰就在往下滴水;風太大,幾次把她帽子掀下去,金雪梨就捱了粗沉雨點的無數耳光。
她顧不得客氣,一個水屁股就坐進車裡,說:“你來得還真快!這天氣怎麼回事啊?我聽說都下好幾天暴雨了?”
“聽說?”天西發動車子,問道:“你前幾天在巢穴嗎?”
“不,在睡覺。”
金雪梨看他車上正好有一根充電線,趕緊把手機掏出來,充上了電。莫蘭道給她準備的藏身之處,是一處小倉庫,電源插頭還壞了,手機電量早已岌岌可危。“聽說就今天停了一上午的雨,嘿,奈特家是一點都不浪費,立刻就找到我了。”
儘管被奈特家追殺,仍叫她心下惴惴不安,但是見着天西,她頓時就安穩多了——奈特家可以欺負她,因爲她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可他們能繼續欺負凱家麼?
這個世界,從沒改變過恃強凌弱的本質。
金雪梨有一肚子話想說,也有一肚子問題要問,比如柴司究竟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人真的沒了,凱家人墓地都安排在哪兒,能不能擠進上一回那個很貴的地方……
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就在於思維散漫跳躍,叫人把握不住方向,冷不丁就是一拐——天西除了勉強回答了一句“柴司哥沒事,只是在睡覺呢”,幾乎插不上話。
“你別說,這個時候、這種天氣,還是碼頭旁邊,路上還有人呢。剛纔跟我順路走了一會兒,我槍都握緊了,他倒拐進另一條巷子裡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附近倉庫值班的工作人員,啊呀,普通人好辛苦。”
金雪梨自覺以她此時身家論,她已經不算是普通人行列裡的了,願意親一親民。
別看是柴司手下的人,天西倒是跟他很不一樣,脾氣甚至有點老好人;一路上凡是能插上話的地方,都一一應和了——凱家人裡,還真是什麼品種都有呢。
她看人一般八九不離十,對天西印象好,也就順水推舟地問道:“明天晚上的時候……要是柴司還沒醒,你能陪我回一趟黑摩爾市嗎?我要去辦一件事,你柴司哥一直等着這件事的結果呢。”
下一份僞像報告的行動點,要求她在明晚,也就是12月5日晚上11:30,在第102街與庇護港大道交界處等下一步指示——金雪梨對於“統治巢穴”這件事,別說是不感興趣了,幾乎是嗤之以鼻;要是柴司醒着,她甚至想讓他代替自己去。
有什麼目標僞像的消息,都給他;只要錢給夠了,她纔不在乎《僞像報告》裡說些什麼廢話。
只是有點古怪的是,她這樣一個對“統治遊戲”全然不感興趣的人,不知道爲什麼,巢穴卻找上了她……
難道只是因爲她手裡恰好有“收音機”嗎?
“沒問題,”天西一邊回答,一邊在風雨中減慢了車速。“我們到了。”
金雪梨從窗邊遙遙向外一望,頓時吸了口涼氣。
都說“凱家大宅”、“凱家大宅”,可這哪是大宅啊?這明明是一個大型莊園嘛。
龐大灰暗的建築羣,與主樓後一座高塔,像在俯瞰來人一樣,遙遙坐落在漆黑暴雨的深處;只有草地上一排射燈,勉強映亮了不斷撕裂世界的雨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