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方屏息立在遠處,形成一片昏暗背景;眼前的韋西萊半轉過頭,脖子一邊上擠出好幾道鬆弛堆疊的皺褶。
他下巴上已隱隱冒起一片胡茬了,半青半白,像遊移不定的疑心的陰影。
韋西萊剛纔邁步進了第二道門,爲了攔住布莉安娜,他回過身,一隻手撐在門邊,露出指根上一節婚戒。
那一瞬間,那一幕,永遠印進了布莉安娜腦海裡。
她一直覺得,那是她見爸爸的最後一面。
自那一瞬間以後,她當然又見到了更多的韋西萊:怒罵的,呼救的,掙扎反抗的,差點殺了她的……但那些個人都很陌生,回想起來,並不像是她熟悉的父親。
她見爸爸的最後一面——後來她受警察訊問時,也是這樣描述的——他正站在門內,剛剛囑咐完要她離開。
他自己半轉過頭,彷彿心神都被陰影籠罩佔據,一眼也沒有看她。
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
即使她站在幾步之外,韋西萊也很少能看見她。
布莉安娜擡起眼睛,目光越過韋西萊,與遠處的自己的目光碰上了。
府太藍即使不清楚前因後果,也明白他們露餡了——二人眼神剛一相觸,他立刻朝韋西萊右側身後轉了一下眼珠。
韋西萊的右手邊,就是布莉安娜的左手邊;她仍站在門外,除了爸爸爲了攔住她而撐起來的胳膊,就只能看見一道牆而已。
但是那不要緊。
下一秒,韋西萊猛然反應過來似的,急急一擰頭,誰也不看、二話不問,擡起右手,朝布莉安娜看不見的牆後一把拍了下去。
……是警報器吧。
府太藍目光那輕輕一轉,把該告訴她的事都說完了;因此韋西萊纔將右手擡進半空中,布莉安娜就已動了。
爸爸,你看,我現在不是一個女的了,力氣難免也變大了。
捱上這一腳,不止是很痛吧?
韋西萊尚未能完全叫出來的一聲驚呼,已經被她攔腰踹斷。
他整個人跌跌撞撞往後倒去,右手半空裡劃圈、跌落下去,終究沒有碰着那一個警報器。
我六歲時,媽媽有事出門了,要你好好看着我,你記得嗎
我說想去後院泳池游泳,你記得嗎
你一個人回書房去了,你記得嗎
我遊累了想爬上岸,手一滑,撞在扶杆橫欄上,跌回水裡,有半分鐘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無法呼救,你不知道吧
府太藍沒有說錯,她真命大
那以後布莉安娜就知道了,人胸腹之間有一處地方,擊打力道只要夠重,不止會叫人發不出聲音,連動一動都困難。
啊,竟然踹倒了親生爸爸,真是不應該呢。
布莉安娜緊跟着她掙扎的父親,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後爬,她一步一步柔順地跟上去——像是小時候總跟着父母的自己。
她跟着他走進安全室,府太藍朝她一擡下巴。
布莉安娜回頭一掃:一個鮮紅的警報器,正掛在牆邊,就在府太藍目光示意之處。
在它下面,是第二道門的開關。
她擡起手,越過警報器,落在開關上,輕輕一按。
那一道沉重厚實、足以防得住炸彈的金屬大門,在韋西萊目眥欲裂之下,從她身後滑入牆壁,完全合攏,封死了安全室。
“你果然沒死!”
韋西萊終於緩過氣,一邊撐着地面站起身,一邊衝府太藍怒叫起來:“你果然沒有變成什麼格林——我竟會受自己女兒這種騙——”
府太藍看了看他。
要說府太藍沒看出來,韋西萊正做好準備要裹着一腔怒火撲向他,布莉安娜是不信的——可他依然一動不動,眼看着韋西萊朝自己撲來,揚起胳膊;一個巴掌沉沉甩在他臉上,甩得他頭顱一偏。
爲什麼?
府太藍擡起一隻手——已經不再是布莉安娜的手了——捂着捱了打的那半邊臉,慢慢轉過頭,露出屬於他的半側容貌。
“……你看,”
少年嗓音含混着,散開一片白霧瀰漫的笑。“她沒騙你。”
“是你?你是府、府……”
韋西萊瞪着他,呼吸混亂;他的思緒恐怕比呼吸更亂。他看看自己的手,扭過頭,雙目圓睜,盯視着布莉安娜。
“那、那你……”
布莉安娜望着爸爸,口中卻朝府太藍問道:“不疼嗎?也不躲開點。”
室內“咔嚓”一響。
府太藍不知從哪兒找到一隻打火機,一手小心地攔着火苗,點燃了他叼在嘴裡的那一支皺巴巴菸捲。
他一雙瞳孔被火光映得紅紅一亮,彷彿血眼的魔鬼透過窗戶,朝黑夜裡輕輕一張望。
他閉上眼睛,深深一吸。
“……挨‘爸爸’的打,算是什麼大事。”
在氤氳繾綣的白霧裡,他朝布莉安娜一笑。“我是這麼聽說的。”
“我不明白。”
韋西萊努力平穩着呼吸,說:“我不明白,布莉安娜,你爲什麼找他聯手?你怎麼這麼傻?”
二人朝他轉去目光。
“無論是從關係上、可靠度上,還是從資源和能力而言,我都遠遠勝於一個獵人家派的主管。爲什麼你會選擇和他聯手,替換掉我?這一招太笨了,只會叫你自己陷入劣勢啊,布莉。”
他說得不錯——如果只是從“巢穴統治遊戲”的利弊來說,韋西萊是一個遠超出任何獵人的合作伙伴。
不等布莉安娜回答,他又轉向府太藍。
“想必你也是衝着統治遊戲來的吧?”
他從眼角里掃了一眼布莉安娜。
“我實話告訴你,有一個僞像,如果沒有我本人的配合,你根本沒法從我這兒拿走。我可以直白地說,即使我死,我也不會配合你、把它交給你。所以,如果你的目標就是統治遊戲,那我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
韋西萊不是無能之人——即使有僞像,無能之人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即使被逼至如此關頭,他也正在分析情勢、權衡利弊;他意識到了,他的生路只有一條,就在府太藍與布莉安娜結盟斷裂的縫隙間。
“所謂韋西萊隊,自然是以我爲主的。我可以選擇把誰吸納進來。與其對我下手,徹底丟失一件目標僞像,讓你我二人都從統治遊戲中徹底被除名,不如和我聯手,怎麼樣?”
他沒有看布莉安娜,只是往她的方向一擺手。
“她是我的女兒,她有什麼本事和資源,我再清楚不過了。你與她聯手,有什麼好處?你仔細想想,如果現在加入我這一隊,你的進度就會從零直接躍到四——你想要什麼?你想統治巢穴的目的是什麼?我都可以滿足你。”
府太藍看了一眼布莉安娜。“……他說的是真的嗎?”
很奇怪,跟這個少年說話時,哪怕只交換了碎片,彼此也都聽得懂。
布莉安娜點點頭,用舌頭頂起面頰示意了一下。“是這個。你也見到了吧?”
按理說,她似乎不應該告訴一個未來的競爭對手,“流言”僞像就在韋西萊嘴巴里……
但是此時此刻的布莉安娜,彷彿正被一種輕盈白亮的東西,慢慢地、不可抑制地灼燒着,燒得她思緒也輕飄飄浮在半空裡。
她怎麼也沒法在乎,未來府太藍或者目標僞像會怎麼樣。
無所謂怎麼樣都好她的人生走到這一夜已經很奇妙很不解但很滿足
她此刻感覺如此奇妙,就連不遠處的黑方,也不能叫她害怕顫抖了。
府太藍明白了。“啊,是那個……真是的。落進柴司手裡了。”
是嗎?
布莉安娜彷彿聽見了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
在談及“柴司”時,府太藍面孔微微一擰,彷彿嚐到了某種叫人噁心的味道。“竟然要我來確保他能拿到……真叫人難受。不過,大姐姐,即使是你也不能攔着我噢。”
“我啊,”
布莉安娜忍不住笑起來,此刻感覺如此輕盈奇妙,她幾乎懷疑自己正在慢慢膨脹,頭腦灼熱,嗡嗡地飄浮進空中。“我現在……真是一點都不在乎呢。”
“什麼?”
韋西萊見自己一番話獲得的迴應,卻幾乎完全不合邏輯,眉頭緊鎖起來。“你們在說什麼?可別告訴我,你們的聯盟如此牢固,連巢穴統治遊戲這一個目標,你們也能和平共享?”
“共享?”
府太藍低下頭,又吸了一口菸捲。“我早就被巢穴統治遊戲給除名了……我只是來確保一切都將按照歷史發生,不偏不移。”
韋西萊聽不懂,但不妨礙他明白,他的嘗試失敗了。
他掉頭就衝向了大廳深處——在那個方向上,不止是有一個完全張開的黑方,還立着一排三間房門。
收起黑方、再用它重新展開攻擊,是肯定來不及的事。
但是布莉安娜願意拿頭下注,賭她爸爸在房門後還藏了武器——甚至很可能還有僞像。
怎麼能讓你過去呢
你不是聽見了嗎這一切都是歷史了啊
既然都發生過了那你就好好按照歷史發展隨着註定命運死掉啊只不過是被府太藍殺掉而已有什麼可怕——跟被居民殺掉一比——
布莉安娜腳步緊緊打在地板上,從風裡撲向了父親後背。
她張開一隻屬於男人的手,張開一隻比韋西萊女兒之手更大的手,一把握住了韋西萊的肩頭,緊緊攥住,將他往後拽得一個趔趄。
韋西萊在這一瞬間,反應確實極快,快得甚至不輸獵人。
他反過手,一把抓住了布莉安娜的手腕。
儘管上了年紀,他卻不缺鍛鍊,力道依然不弱;抓住她的胳膊以後,韋西萊用盡全身力量,趁她也沒有站穩腳跟時,將她往前狠狠一甩。
布莉安娜意識到自己正跌向黑方的那一瞬間,兒時那一夜像火車一樣,直直撞進了她的腦海裡。
她再也控制不住,尖聲長叫起來。
韋西萊掃來的那一眼,彷彿在說,果然還是害怕黑方的呀。
他鬆開了手。
布莉安娜已止不住跌勢了;她能感覺到,黑方就在不遠處,像多年前一樣,靜靜等待着她。
不同的是,這一次爸爸已經知道她不會被修改成一個男孩子,爸爸已經知道她的心思與恨,爸爸不會再放她出來——
就在布莉安娜眼前已被陰影籠罩成一片昏暗時,她感覺自己的衣服忽然像是有了生命,往身後一竄,直直躍進半空裡,好像它也不願意進黑方里一樣。
怎麼——
她被衣服定住了——不,不對。
是有人抓住了她的衣服。
她扭頭一看,正好看見不知何時撲上來的府太藍,正拽住她的襯衣後心,一咬牙一用力——布莉安娜的面孔,幾乎是貼着黑方劃了過去,重重一聲倒在地上,與它僅有一拳之遙。
韋西萊低低罵了一聲什麼,不再流連,趁機拔腿就跑,一頭撲進了後方一間房門裡。
布莉安娜圓瞪着眼睛,黑方就貼在她的鼻尖上,她急促慌亂的呼吸撲進黑暗裡,石沉大海,無影無蹤。
“姐姐,”
府太藍在她身邊蹲下來,喘息着,嗓音裡浮動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原來我產生了個誤會。”
……什麼?
“韋西萊只是死了,”他低聲說,聲音叫人想起暗夜濃霧裡,遠方海面上的塞壬。“但不是我殺的啊。”
爲什麼?
“他死得……很完整。”
布莉安娜眼前出現了一隻手。她抓住它,撐着那少年的力量,站起身。
府太藍低下頭,吸了一口菸捲。浮升氤氳的白霧裡,他的眼睛裡閃爍着暗光。
“殺他的人,很慈悲……殺他的人,很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