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林翟回想起那段歲月時,總認爲自己之所以在同情孤兒院那些孩子的同時,更多的是羨慕他們,就是因爲親情二字。
因爲院長爺爺是那麼的慈愛和包容,讓那些孩子可以毫無顧及的接受同情和關愛,有機會選擇自己的人生甚至養父養母,得到夢寐以求的親情……而自己,有父有母,卻連這樣的同情和關愛,都成了一種奢望,自己不過是漂浮在那個家的一粒塵埃。
他喜歡去那裡,去那裡和比自己命運更坎坷的孩子玩兒,和孤兒院的老院長聊賈寶玉的故事,或者是張飛的故事。
至到有一天,孤兒院的門口停了一輛好長好長的車,車旁站了很多很多的人。
又要有朋友要離開這裡了吧。林翟趴着孤兒院深黑的大門,羨慕的想。
“我要他,可以嗎?”清冷中帶着笑意的聲音忽然在人羣中響起,然後,林翟就發現一根雪白修長的手指筆直的指向自己。
我?林翟錯愕不已間,心內咚的一跳,然後,他對上了一雙美麗深邃的眼睛,而那雙眼睛,在之後的很多年裡,一直出現在林翟的夢裡。
“這個,不行,”老院長很客氣的把那根雪白修長的手指拉了回去,陪笑道,“他不是我們孤兒院的孩子,第五先生,您、您再選一個吧,您看,我們這裡的孩子都很乖的……”
接下來,是老院長一大串推銷員一樣殷勤的遊說聲。
而這些聲音,都沒有進入林翟的耳朵,他呆呆的趴在那裡,直直的看着那雙眼睛的主人——那是天堂派來的天使嗎?墨黑的衣服,墨黑的頭髮,挺秀的身材……白皙俊美的臉上,沒有與之對稱的柔弱,而是泛着清冷的、威儀且震懾力十足的光暈。此刻,他正面帶些許笑意,耐心十足的聽着院長老頭兒長篇大論的推銷。
被這樣的一雙眼睛關注,被這樣的一個人好好對等,會是什麼感覺呢?林翟歪頭想,會不會幸福的也象天使一樣?
在那一刻,林翟甚至看到了他背後長着一雙巨大的、隱形的翅膀。
……好想,和他一起飛。
林翟似被什麼牽引,慢慢走過去,輕輕拉住那人的衣角,“能帶我走嗎?我很聽話的。”他仰視着那人,懇求的問。
那人明顯一愣,而站在他周圍的人想過來拉開他,被那人擡手阻止。
那人低頭審視着林翟,笑意清清淺淺,“恐怕不行,小傢伙……我不想因爲拐賣罪而被你的父母告上法庭,你要知道,對大人來講那會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林翟至今都不能理解,那時候的第五博越居然會有那麼溫柔而幽默的一面,這在如今想來,甚至只象個夢境,而不是現實。
而在那一刻,林翟深深體會到的是前所未有過的失望,甚至是他父親因弟弟打他,都沒有過的失望。他慢慢鬆開手,低頭往大門外走去,象一朵被風雨打蔫的笳子花。
“等等,小傢伙,”那人忽然叫住了他,林翟眼睛裡立即泛起期翼的光芒,猛然回身看向他。那人一愣,半晌才遲疑的開口,“我是想告訴你,你出生的環境是你無法選擇的,可是,你可以選擇怎麼做自己。”
可是那人不知道,這話對他這個至高無上的人來講,或者只是輕描淡寫間就能現實的。
但對普通人林翟來說,卻是如此艱難。前世裡,當他堅持作一個好兒子和好哥哥的時候,換來的結果是橫屍街頭。而在這一世,他堅持着做一個真正的林翟,換來的結果是世人對第五少爺的鄙視和廢物二字。
我總是善長做這些事與願違的傻事。林翟這樣嘲笑自己。
天使最後領養的那個孩子,現在名字叫做……第五海。
那個才進來不久的小鼻涕蟲。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自己也有着應爲自己命運浮一大白的理由!
林翟收回思緒,站在藍藍的海天一線,望着那抹挺拔的背影,淡淡的微笑起來。心情爲此,莫明其妙的好了許多,林翟把這結果歸功於面前的這片大海,“父親,您喜歡海,對吧?”
那人沒有回答。
林翟自顧自的說着,“我覺得,父親,您就象這片海。”
那人還是沒有回答。
林翟有些無措的摸摸鼻子……唉,和這個人、這個人象平常人那樣聊天,還真是個困難。
其實這幾年來,他一直不動聲色的在用自己的辦法,一步一步的接近那個人,用水滴穿石的手段一點一點腐蝕着那個人堅硬的外殼,雖然收效甚微,但總好過於無。
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把這隻漂亮的青蛙,真正煮成自己想要的溫度,林翟想,可能需要一輩子或者亙古永恆的時間吧。
“第五,”那人忽然出聲的了,聲音輕若浮雲,聽在林翟耳朵裡卻是重如山鍾。
林翟一愣,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吧。
不由微笑的迴應,“在,父親。”
雖然那人並沒有回頭,但好象依然感覺到了林翟的開心,他遲疑一下,問:“除了成爲第五堂的堂主,你、還有過其他的人生目標嗎?”
這算是接着和我聊天嗎?在迴應剛纔自己的那堆其實是無話找話的、廢話連篇的閒聊嗎?
應該算是吧。
林翟簡直歡欣鼓舞起來,情緒很少高昂的他立即大聲回答,“是的,父親,我最初的人生目標是——當爸爸!”
很完美,那個威震全港的男人終於被這個理直氣壯的人生目標給震住了。
他身形明顯的一滯,然後竟是轉回身來,皺着冷竣的眉不解的向:“什麼意思?”
林翟回答之後,就有些後悔了,他連連苦笑……
這個願望,怎麼說呢,是真正第五的,是第五那小子刻在自己屋子的那張大牀的牀角上的,字很小,位置很低,但每次自己睡覺時,都能恰恰看到它,唉,想忽略都難。
因此,就這麼在潛移默化的駐進了自己的頭腦後,成了自己的願望,如今脫口而出。
“什麼意思?”那人再問。
林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是因爲父親太優秀,想真正成爲象您這樣的人,恐怕只能是一種理想,您知道,對很多人來講,想實現人生目標往往是很難的。”
“因爲很難,所以你寧願選擇放棄,對吧?”那人反問。
林翟查覺到他聲音裡透出的一絲冰冷,不由收斂起那些笑,直直對視上那雙眼睛,“父親,對不起。”
“事到如今,即使我逼着你獻出你的腎……你還是這麼說嗎?”那人似乎是氣極反笑,雙手負於身後,目光重新投向海的遠方,“那時候,你赤條條站在我的臥室向我宣告,你愛我……然後呢,幾年過去了,你是用什麼來證明你的愛的,用違揹我的意願嗎?”
“是的,我愛你,父親,”林翟大聲說,不希望自己的聲音被海濤聲淹沒,因爲那是自己發自內心的、最莊嚴的真情誓言,“但是,不包括違揹我自己的作人原則……我不能因爲愛而拿起武器,做那些違背後良心和法律的事情,除此之外,父親,我願意爲你作任何的事,哪怕是付出生命。”
“付出生命嗎?”第五博越忽然笑了,冷笑。然後一巴掌甩到林翟的臉上,又狠又快,林翟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經有五條痕跡,一絲血跡慢慢滲出嘴角。
林翟踉蹌幾步才重新站好,他甚至沒有撫摸一下高腫的傷處,只是默默的對視着第五博越。
而第五博越最痛恨的,就是他這雙明明早就陷進污泥裡、被污染的不成樣子,卻依然清透如水晶一樣,讓人怦然心動的眼睛。
“你身體裡流的本就是第五家的血,那是百年來罪惡沉澱的血,你有什麼資格講法律和良心?”第五博越滿目的怒氣,用來發號事令的手,第一次用來打人,“這幾年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他好象不允許自己因爲一個廢物而如此情緒化,因此,轉頭看向大海,以讓自己平靜下來,“我真後悔派你去暗殺那個精神病,以前的你再不成樣子,也好過現在。”
——第五死前暗殺的最後那個人是一個精神有些問題的怪老頭兒,他催眠術非常厲害,曾經幫助某個幫派,套取過第五堂許多的機秘,而這樣的人,第五堂肯定是不允許他存在於這個世上的。
所以,第五博越一直認爲,自己五兒子的突然性情大變,是那個精神病老頭兒搗的鬼。而林翟則知道,那個老頭兒確實搗鬼了,只是結果不同,那老頭導致了自己與第五的同歸於盡。
所以,瘋狗第五消失了,廢物林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