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聞溪深深吐出一口氣,然後緩緩拉開了蓋在項言瑾身上的白布。
顧儀德送他來山陽之前,顯然已經命人好生收拾過遺容了,洗去了臉上的血污,重新梳了頭髮換了衣裳,除了面部表情看起來有些猙獰痛苦以外,沒有死時的狼狽了。
李聞溪開始動手檢查,用細長的竹篾裹着純白棉布,分別擦拭着項言瑾的七竅。
“大人,且再說說,此人死時的模樣。”
“我亦未曾在現場親眼看見,只能道聽途說了。”林泳思回想着屬下報給他的案發細節,開始給李聞溪科普一些項家背景:“聽說項言瑾是被項大將軍捉回來的。”
因他乃項奉淳的獨養兒子,做老父親的未免擔憂了些,管束嚴厲了些,也溺愛了些。
這三種情愫混和在一起的結果,就是項言瑾成長經歷裡吃了不少苦,習得一身武藝,卻沒辦法像自己的幾個堂兄弟一樣,上戰場殺敵建功,害怕萬一有個閃失,項奉淳絕了後。
這是做爲父親的一點小小私心,他也知此舉委屈了兒子,因此在其他方面,便儘可能地滿足溺愛,那真是想要月亮都會想辦法摘下來的程度,最終養成了項言瑾的霸王性子。
他沒辦法去戰場,但項家子十四歲後,都會在軍中謀個職務,說出去好聽些,也利於說親,項奉淳給兒子尋的好差使,便是淮安衛所裡當個小小百戶,正六品官職,不高不低。
既沒墮了項家子的身份,又沒什麼危險。畢竟治安上,淮安府有衙役,衛所裡有兵甲,輪不到他一個不高不低的小百戶出頭。
他對此相當滿意,項言瑾對此很苦逼。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身爲世家大族,項家同樣並非鐵板一塊,項奉淳以嫡長子身份,未能成爲項家家主,已經與現任家主項默有了嫌隙。
再加上其他族人各有心思,導致項家不論嫡支旁支,爭鬥不休,比唱大戲都熱鬧。
項奉淳積威久矣,族人不敢觸黴頭,便全將心中不滿發泄到項言瑾身上,背地裡嘲笑他貪生怕死,一輩子都生活在老爹的羽翼之下,是個十足的窩囊廢。
項言瑾心中苦悶無人理解,更無法排解,酗酒似乎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常年夜不歸宿,一大清早再醉熏熏地去衛所衙門上班,直接導致其他人更取笑於他,說他爛泥扶不上牆。
項奉淳打過罵過,終究還是對獨子下不去狠手,他也知兒子的癥結所在,卻並不想如其所願,放他上戰場。
刀劍無眼,項家子弟戰死沙場的已經有三個人,勳貴出身又不是保命符。
出事那天清晨,項言瑾已經三天沒有回過家,更沒有出現在淮安衛所了。
衛所的指揮使鄭大人昨日委婉地提醒項奉淳,讓他管管兒子,別做得太過,讓他們這些當上官的都不知該如何管束了。
淮安衛平時沒啥事,一年到頭可能就進山剿一趟山匪算是正事了,其他的時間,基本都在駐地附近操練。
因爲衛所太平得緊,關係戶就有些多了,哪個大族裡沒幾個不成器的子侄,送到衛所掛個名,面子上挺有光的。
鄭指揮使也是個能人,這些人來,旁的閒事他不管,但是一天三個時辰的練兵,誰敢不來,便捉來打板子,以示警戒,誰來說情,加倍處罰。那板子的厚重程度,比衙門可狠多了。
誰也不想挨板子。皮肉受苦不說,還丟臉得緊,因此衛所裡的人都很老實,但項言瑾又不一樣。
他一向皮糙肉厚,臉皮這玩意,他早就丟盡了,根本不在乎,打便打了,訓練是不可能訓練的。
鄭指揮使又不可能真將項言刑打壞,又怕其他關係戶有樣學樣,實在沒招了,只得選擇向項奉淳告狀。
他知道兒子不是荒唐到過分的地步,鄭指揮使一定不會告到他跟前的,於是他黑着臉去審了兒子身邊的小廝,這才知道他已經連續幾天人影不見了。
他又急又氣,宵禁一解,便來平安大街的妓館一家家找人。
終於找到人時,項言瑾酒還沒醒,與一衆手下的兵甲在一間房裡,醉得橫七豎八的,連他踹開門時發出的巨大聲響,都沒能將他們驚醒。
自己捧在手心裡的兒子變成個十足的酒鬼,項奉淳又急又氣,拎起兒子的衣襟,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巴掌,覺得還不解氣,又連扇了好幾下,將人打醒,才停了手。
項言瑾在項奉淳放手後,又摔回地上,着地時發出嘭地一聲脆響,這才終於醒了。
“爹,呵呵”項言瑾指着項奉淳又哭又笑:“真特麼的喪,居然又夢到那老王八!孃的,連做夢都不想放過我嗎?上輩子我挖你家祖墳了嗎?要這麼陰魂不散!”
“老子慫?老子一拳能打死兩條狗,老子慫什麼慫?”
“狗東西,是老子不願意上戰場去真刀真槍拼嗎?居然罵我軟蛋!你們纔是軟蛋,你全家都是!”
項言瑾哭喊了幾嗓子,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
可他身邊的兵甲全被驚醒了,見到臉色黑如鍋底的項大將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連忙七手八腳將項言瑾扶起來,喂水的喂水,換衣的換衣,不一會兒將人收拾停當,乖乖跟在項奉淳身後一起離開妓館。
回去的路上,正碰上大清早出城往東門而去的世子的轎子,他們一行人看清轎身上畫的金龍,紛紛避讓。
誰也沒想到,此時項言瑾突然又開始發瘋了,他甩開了扶着他的人,抱着頭猛搖,又蹲下身吐了些未消化的酒菜出來。
就在衆人想上前將他再次扶住的時候,他突然一個加速,衝進了轎門,與紀凌雲撞個滿懷。
項言瑾隨意扎着的頭髮披散開來,狀若瘋癲,再加上酒氣熏天,身上還有剛纔吐出來的髒東西,惡臭難聞,紀凌雲哪裡受得了此等委屈,擡起腿就將人踹了出去。
項言瑾完全沒有還手,摔倒在地,又開始嘔吐,吐着吐着,吐的東西就由酒菜變成了暗紅色的血。
最後,不但嘴中,便連眼睛和鼻孔,都流出殷紅的血,項奉淳手忙腳亂想幫他止血,都止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兒子在自己懷裡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