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悻悻然回到拂雲莊,迎面正撞上抱着一簸箕棗子的紅鯉。她想也不想,立刻飛撲過去,拽住紅鯉的衣裳指着她鼻尖氣勢洶洶道:“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說罷,立時拽着她來到院子裡的牆根下。
“我問你,你和凌十三是不是認識的?”姚織錦逼視着足足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紅鯉,兇巴巴地問道。
紅鯉怔了一怔:“你腦子被雷劈了吧,我怎可能認識他?”
“別打岔,我本來就被雷劈過!”姚織錦不耐煩地一揮手,“那天在謝天涯的藥廬,我就覺得你在他面前說話做事都有些不對勁,今天我再遇上他,聽他說的那番話,更加覺得你倆之間有貓膩,說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紅鯉臉色微微變了變,卻又很快調整了回來,只問道:“他跟你說什麼了?”
“哈,我就知道!”姚織錦雙掌一拍,“瞧你,露餡了吧?你不否認,卻先問我他說了些什麼,可見你心裡有鬼。”
“少鬼扯,我自十歲那年就在谷家做丫頭,這黑涼村還是頭一回來,怎可能和他相識?你可別憑空污人清白!”紅鯉卻也不是吃素的,一翻白眼,惡狠狠道,“你最好給我說話小心一點,以後再隨便栽贓,我就去告訴大少爺和大奶奶,說你在外頭跑了幾天,學得滿嘴瘋話,到時候,你就別想再踏出這大門一步!”
說罷,她端着簸箕轉身就往廚房去。
姚織錦在後頭軟軟叫了一聲:“紅鯉姐姐,你到底有什麼心事?你明知道,我是不會告訴旁人的。”
紅鯉的腳下一滯,沒有回頭,只微微側了側肩膀,道,“還未到時候,也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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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午後,姚織錦照例趕往屠豔孃家,隔得老遠便聽見一陣嗚哩嗚喇的聲音,尖銳刺耳。她將腦袋探進院子裡,一眼瞧見清心藥廬那個叫小牛的童兒正坐在院子裡的木桌上,腳一翹一翹的,握着那支千年不變的竹笛吹個不休。齊二在旁一臉痛不欲生狀,斜着眼瞪了那小牛好幾眼,童兒卻只做不知,吹得愈加起勁。
她走到小牛面前,大咧咧道:“喂,你也合適點吧,在你們清心藥廬怎麼吹都成,怎麼能跑到人家院子裡擾民?”
小牛壓根不理她,將身子側過繼續吹。
姚織錦左右無法,只得看向齊二,道:“齊叔,你身上發癢的紅疹子可大好了?”
齊二被小牛的笛聲弄得苦不堪言,聽見她發問,便笑道:“嘿,你還別說,自打你讓我不要吃雞蛋,我身上那些疹子,都慢慢消了下去,你這丫頭運勢好,還真給你撞上了!”
姚織錦衝他翻了個白眼,正想說話,謝天涯恰巧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屠豔娘跟在後頭,從袖籠裡取出一塊碎銀,看着總有半兩重,塞到他手裡,口中千恩萬謝,臉色雖有些蒼白,心情看起來倒是挺好。
“咦,謝大夫,你怎麼來了?師父你病了嗎,哪裡不舒服?”姚織錦連忙跑到二人跟前。
謝天涯橫了她一眼沒有答言,徑自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招呼小牛一起出去了。屠豔娘衝着天空翻了個白眼,道:“死毛丫頭,你就咒我吧!老孃吃得下睡的香,哪裡就會生病?”
“那你爲啥……”
“不關你的事,老孃沒必要跟你交代吧?”屠豔娘可不客氣,一掌拍下去,正砸在她的腦門上,倒是不疼。
姚織錦撇了撇嘴,見她不願說,也只能將這事暫且丟開,繼續笑着道:“師父,我跟了你一個月了,前兒你教了我‘鮮’字,後來,又告訴了我‘甜’和‘苦’的味之所極,今天咱們學什麼?”
屠豔娘朝門外看了看,衝她一眨眼,道:“今兒咱們不上課,老孃帶你去過過嘴癮,吃點好東西。”
說罷,搶先一步走出門。
二人一路來到村裡那條商鋪林立的小街,在屠豔娘曾經大吵大鬧過的那家酒肆門前停下腳步。
“那個……師父,你該不會是帶我來尋仇的吧?那個什麼白阿順的,不是已經把銀子還給你了嗎?我力氣小,不會打架,恐怕幫不上什麼忙,要不,我先回去,明天再來?”姚織錦心裡咯噔一下,拔腳就想溜,被屠豔娘從背後揪住了領子。
“怕個屁,你哪隻耳朵聽見我說來尋仇的?都說了要帶你吃東西,你敢跑,老孃鎚死你!”她嘴裡罵罵咧咧的,一步跨進門檻裡,扯開喉嚨叫道:“白阿順,白阿順你給我死出來!”
話音未落,就聽見內堂之中踢踢踏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竹竿似的白阿順從裡頭顛顛地跑出來,定睛一看,立刻叫起苦來:“屠豔娘,咋又是你?前兒的酒錢我可跟你算清了,你又來找我晦氣,有點不地道吧?”
屠豔娘鼻子裡噴出一口冷氣,道:“誰他孃的來找你?我喚你出來不過爲了問句話,老吉在沒?”
白阿順聽見他說要找酒肆的釀酒師傅,心裡更是沒個準兒,哆哆嗦嗦道:“你最近根本就沒來打酒,找他幹啥咧?咱家酒又哪裡不合你的意了?”
“少廢話,我就找他,你再不把他叫出來,老孃大耳刮子招待你!”屠豔娘凶神惡煞地一吼,白阿順立時就沒了氣焰,慌不擇路地朝後院衝,忙亂中還撞在了門框上,姚織錦在旁邊看着,差點笑出來。
不多時,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從後院走了進來,看見屠豔娘哈哈一笑:“喙,我當是誰找我,原來是百花居的屠大娘子,怎麼着,嘴又饞了?”
屠豔娘見到這老頭,臉色頓時好看許多,衝着姚織錦努了努嘴,也笑道:“可不是嗎?好些日子沒來這酒肆,肚子裡饞蟲還真鬧得慌。老吉,咱們相熟,我也不說客套話,你釀的酒實在不咋樣,不過嘛,一手好廚藝連我都得說個‘服’字。這不嘛,特意帶個小丫頭來見見世面,吃了多少咱們照樣算錢就是。今兒有嗎?”
“咄,瞧你說的,什麼錢不錢?”老吉虎着臉道,“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早上我自己去河裡撈的,本打算晌午吃,結果一忙,就給忘了,還在後頭水盆子裡養着呢!東西算在我頭上,你只給酒錢就行。”
說着,樂呵呵地轉身回到後院,片刻之後,端着一盆河蝦連同一堆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又回來了。
“師父,這位老爺爺要做什麼?”姚織錦好奇地轉頭問道。
屠豔娘淡淡一笑:“老吉是月城人士,搬來黑涼村好幾十年了,做得一手好月城菜,尤其是那道‘醉蝦’,凡吃過之人無不稱好。”
“醉蝦?”姚織錦頓時來了興趣。從前,她也曾聽自己的父親提過這道菜,說是吃過一次便永遠也忘不掉。只是因爲這道菜需要用大量的酒來製作,姚江寒只推她年少,不宜食用,從來也沒有帶她嘗過,今天,看來是有口福了。
說話間,老吉已經從水盆裡揀了二三十隻個大的活蝦,剪去蝦鬚蝦腳,擱在一個盤子裡,倒入大半瓶黃酒,使蝦完全浸在酒中,立刻蓋上蓋子。
緊接着,他又拿來一隻小碗,在裡面調入蔥薑末、醋、鹽和芝麻油,最後再加入一勺腐乳,等待一盞茶的功夫,揭開盤上的蓋子,將其和小碗一起放到二人面前。
“這……這就好了?”
姚織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步驟,也實在太過簡單了!
“死丫頭你給我記好了,烹飪的過程和時間,永遠不能決定食物的味道。人們吃東西,要的不過是‘好吃’二字,你整那麼些虛的做啥?”屠豔娘說着,夾了一隻還在活蹦亂跳的蝦,在調味汁裡蘸了蘸,塞進自己口中,臉上的表情頓時萬千變化,隔了好半天,方纔戀戀不捨地吞嚥下去,道:“真是……這滋味讓我不知從何贊起,太……”
老吉嘿嘿發出兩聲自得的笑聲,轉眼看姚織錦:“丫頭,嚐嚐唄!”
姚織錦親眼看見那些河蝦方纔還在活蹦亂跳,知道要吃生的,心裡還真有點怕,又不能駁二人的面子,只得夾起一隻,學着屠豔孃的樣子在碗裡蘸了蘸,小心翼翼放進口中。
河蝦在酒裡醃製了半柱香的時間,雖有醉意,卻還是活着的,一放在舌尖上,就立刻跳躍起來,有些微酸。牙齒輕輕一碰將蝦咬開,鮮甜的蝦肉裡混合了酒的清冽香氣,充斥得一嘴都是,而黃酒性溫,搭配上蔥薑末,正好祛除掉蝦裡的泥腥味,只剩下脆爽絕佳的口感,簡直令人食之不足!
她迫不及待地又夾起一隻來,旁邊的老吉頓時笑開了:“瞧這丫頭很喜歡嘛!”
屠豔娘哼了一聲:“她也算是懂得吃了,只是經驗尚缺。老吉啊,這醉蝦我自己也做過好些次,怎麼就是弄不出你這種滋味?”
老吉仰了仰頭:“喏,我也沒啥秘訣。你們瞧着這河蝦不起眼,但對我而言,蝦是天,酒是地,而我,只是那個將它們捏合在一塊兒的人。身爲廚子,不是要改變食材的味道,而是要將它最好的一面表現得淋漓盡致,只要你在烹調過程中相信你用的是世上最好的食材,打從心眼裡地敬畏,就一定能做出最地道的好菜來。”
屠豔娘看了姚織錦一眼:“你明白了?”
姚織錦慌忙點了點頭。
屠豔娘帶她來這一趟,並非只是爲了吃一道美味,而更是要讓她聽老吉說這一番話。這世上的食材林林總總,皆是老天爺饋贈的禮物,好好利用,不是要讓它變成另一個模樣,而是要展現它最美之處。做菜如此,做人,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