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身子軟塌塌動不了,眼睛也睜不開,腦袋裡意識卻還清醒。她好像被人扶住腰脊一路疾奔,鼻子裡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類似於秋天田野裡被太陽曬過的稻草氣味,乾燥,而又是暖融融的。
然而沒過多一會兒,這股子氣息便被濃郁的藥香蓋住了,耳邊充斥着謝天涯的粗聲叫嚷:“這是怎麼了,咋弄得一臉血?這丫頭成天就會給老子找事!趕緊把她扶到椅子上躺好,老子這就給她瞧瞧!”
看樣子,她是被送到謝天涯的清心藥廬了。這也不錯,至少此地是一個讓人安心的地方,她的腦門疼得實在厲害,正好可以好生歇歇。
接下來她感覺到有人在額頭上搗鼓什麼,傷口上好似被敷上一層沁涼的草藥。然後,她終是支持不住,腦袋裡一陣暈眩,恍恍惚惚暈睡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姚織錦發現自己睡在清心藥廬二樓的房間裡。費力地四處瞧了瞧,但見周圍的擺設和她搬走前並無二致。
她抿着嘴脣無聲地笑了一下。謝天涯將這房間保持原貌,多半是擔心她的玉饌齋遲早倒閉,預先替她留了一個容身之處。真是不知道該感激還是該生氣,這個大神醫,對她也太沒信心了!
屋子裡空無一人,她強撐着坐起來,輕輕一動,牀便吱嘎作響,門簾隨之被立刻掀開,謝天涯領着凌十三和陶善品前後腳走了進來。
“醒了?”他率先走到牀前,替姚織錦探了探脈,虎着臉道,“妹子。你真真兒是要氣死我!剛過了兩天好日子,就忙不迭地上躥下跳起來!一個姑娘家,瞧見街上有人打架,就該遠遠躲開纔是,你倒好,偏就上趕着往裡湊!你是沒看見。他們把你送來的時候。你捂着腦門子,鮮紅鮮紅的血順着手指縫直往外滲,差點嚇得我魂兒都沒了!”
“謝大哥……”姚織錦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忙清了清喉嚨笑道。“你別嘮叨了,我本來就頭昏腦脹的,你走進來不由分說就是劈頭蓋臉一通罵。就不怕我再厥過去?”
“少他孃的給老子鬼扯,我可是大夫,心裡有數着呢!”謝天涯白了她一眼。“既然你醒了,我這就去煎藥,你乖乖給我喝了。小蝶我打發她回飯館給程清泉報信,那裡有他們照顧着,你只管安心在我這兒歇息。先躺着吧!”
說完,拔腳走了出去。
陶善品往前踱了兩步,臉上帶着幾分歉疚。嘴裡可沒什麼好話:“丫頭,這事兒你可賴不着我啊。只怪那田芸香手裡沒準星,我這麼大個人站在那兒,她都砸不中,命中註定是個沒出息的!”
“陶爺,我又沒說什麼,你幹嘛這麼着急撇清?”姚織錦衝他皺了皺鼻子,不經意間牽動傷口,立即疼得直從牙縫吸冷氣,“當時一片大亂,我什麼也沒看清楚,那個弄雪閣的老闆娘究竟用啥東西打我啊!”
“嘿,你是沒瞅着,那麼大個的石頭哇,她動作還真夠麻利的!”陶善品邊說邊比劃道,“放心,這事兒不會就這麼算了。田芸香有膽子跟我作對,就必然要付出代價!若不能讓她在這桐安城徹底變成個過街老鼠,就算我白在這世上走一遭!我……”
姚織錦連忙打斷他:“好了好了,在我面前發什麼狠,一會兒又該說我氣得你身子不舒服了!不是我說,陶爺您年紀也不小了,平和一點不好麼?從今天起你別再去和她正面衝突,所有事交給衙門去處理,只要你肯聽我的,別動不動就發火,我今兒這一下就算沒白挨。”
陶善品悻悻地點了個頭,悶了半晌,道:“那你歇着,我這就得回去將此事打點一下。別的都還猶可,你今日被那女人打了,怎麼我也得給你討個公道。況且,那把影月刀我就算要送人,也不能便宜了那該死的田芸香!我先去了,趕明兒個等你傷好了到我家來,陶爺備下好吃的等着你!”
說完,他也便徑自離開。
這樣一來,屋子裡只剩下了凌十三。
趁着姚織錦和其他二人說話的功夫,他早已自顧自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眼睛盯着几上一個茶杯,也不知在思慮什麼。姚織錦靜靜看着他,忽覺那股乾草的香味復又飄了過來,氤氤氳氳,在室內逐漸瀰漫,將她整個人籠在其中,不得抽離。
他那條左臂毫無生氣地垂在身側,每看見一次,姚織錦就會無來由地一陣心慌。他眼角那道彎月形的傷疤只是一點無傷大雅的瑕疵,但這條可能再也擡不起來的手臂,卻隨時都會變成一生的後患。雖然說爲了報仇,付出什麼都在所不惜,但他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她動了動嘴脣,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直到眼睛掠過窗外微微有些昏黃的天空,這才禁不住發出一聲驚呼:“怎麼……現在什麼時辰了?我得回玉饌齋……”
“申時已過,你現在這副樣子,還指望着能回去下廚嗎?”凌十三淡淡地瞥她一眼,“謝大夫說你本就有些着涼,病還沒好全又被人砸傷,身子難免發虛,還是老實休息罷。”
“哦,也是啊。”姚織錦笑了一下,“我這一身血糊糊的,回去非得嚇壞客人不可。就讓程掌櫃他們應付吧,我正好偷個懶。”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額頭那塊傷口的邊緣,自語道:“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要是破相了可就倒大黴了!”
“嗯。”凌十三隻從鼻子裡應了一聲,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關心。
這人真是……太難相處了!反正你都親自將我送來了清心藥廬,明擺着還是有一點關心的意思,又何必做出這副冷冰冰的樣子來膈應人?
姚織錦在心裡埋怨了一句,不由得有些泄氣。她也懶得再費那個勁找話題,乾脆窩進被子裡。正要合上眼,謝天涯端着一個粗陶小碗復又走了進來。
“趕緊把藥吃了。”他說着將碗遞過來。
姚織錦只得再度坐起身,雙手捧着碗正要喝,忽然眼珠子一轉,對凌十三笑着道:“三哥哥你看哦,吃藥其實也沒那麼可怕的。你瞧!”話畢咕咚咕咚將藥湯一股腦地吞嚥下去。抹了抹嘴樂顛顛道,“中藥雖苦,好在苦味很正,沒那麼難以忍受嘛!”
“就算我眼下肯吃藥。也得有法子能醫好我纔是。”凌十三板着臉道,忽而站起身,“男女有別。我在這裡終是不方便,這就去了,回頭叫紅鯉過來照料你。”
他撂下這句話。也不告別,邁着大步出去,腳步聲“蹬蹬”地踩在木頭樓梯上,一聲比一聲沉。
姚織錦原本是想說句調侃的話活躍一下氣氛,卻沒料到他竟有這麼大反應,回頭和謝天涯大眼瞪小眼地對看半天,愕然道:“我說錯話了?”
“屁話。你以爲呢?往後少在老子面前賣弄你那點小聰明,滿嘴胡謅!”謝天涯彷彿受了很大的刺激。直着嗓子吼了一聲,轉身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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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十三走後,姚織錦仍覺有些頭暈,索性在這滿室藥香的房間裡又打了個盹,再醒過來時,天已全黑了,書桌上點了一盞燈,影影綽綽映出牀前坐着的一個纖細身影。
“紅鯉姐姐?”她一骨碌坐了起來,“你還真的來了啊!”
紅鯉站起身,將燭火移得近了些,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地橫了她一眼:“你都傷成這樣了,我能不來瞧瞧?要不然,你縱是死了我都不知道!我說你腦袋裡裝的是豆腐渣吧,什麼事都上趕着往前擠,你有那個能耐嗎?”
“嘿嘿!”姚織錦嘻嘻一笑,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嘟嘴道,“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哄哄我?三哥哥也真是,我又沒大事,你明天來探我也不遲,此時黑燈瞎火的,你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行走,要是遇上危險怎麼辦?”
“不妨事,哥哥武功不錯,得空時也曾教我一招半式。雖是花拳繡腿,防身卻是夠了。”紅鯉在她額頭上點了兩點,“你受了傷,我來照顧是理所當然的事,用不着跟我蠍蠍鰲鰲的客氣,倒是你,以後可長點心吧,明明是個乖巧可愛的姑娘,要是額頭上留了疤,看你往後怎麼嫁的出去!”
姚織錦握住她的手:“行了,嘮叨起來沒個完!我這會子覺得好多了,頭也不那麼疼。紅鯉姐姐,你瞅着好像瘦了些,我去你們那兒好幾次,總是吃閉門羹。”說着,不滿地撇了撇嘴。
紅鯉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你也該明白,這左右不過是我哥哥的意思。他那人……他那人是個心重的,生平最怕就是給人添麻煩,縱使自己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也不想從別人那裡得來一星半點幫助。再加上現在他胳膊又那樣,因此……”
“我知道你和三哥哥都是要強的人,凡是喜歡靠自己,我沒打算也沒能力在錢銀上給你們任何幫助,但大家一起坐下來想想辦法總行吧?”姚織錦道。
紅鯉頓了頓,嘆息道:“你別怨他,哥哥小時候是個極活潑的人,滿嘴俏皮話,自從爹媽出了事,心裡就只有報仇二字,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如今怕是連如何與人相處都忘記了。他心裡藏了多少苦,只有自己知道,就算對一個人再關心,見了面,臉上卻仍舊是木呆呆的。”
姚織錦垂下眼睛:“我何嘗不知?你和三哥哥這些年受了那麼多罪……對了紅鯉姐姐,你們找到事做了嗎?”
“哪有那麼容易?”紅鯉搖搖頭,“若是依舊去大戶人家做丫頭,自然工錢高,但一來我年齡大了些,二來,哥哥也不許。前兒他找了個護院的差事,主人家原本對他很滿意,後來聽說他一條胳臂廢了,立時便反了口。我也是心急,可再着急也沒用不是?”
說話間,謝天涯從外頭走了進來。
“姚家妹子,我剛從你玉饌齋回來,今兒晚上是不做生意了,我讓程掌櫃在門口貼了張說明,把店門關了,他們眼下已各自回了家。要是依我的意思,這兩天你乾脆也都別開門,你頭上有傷不能久站,再說,這一副血咕令當的模樣倘若給客人看到了也是不好。程掌櫃說你們正打算招廚子,明兒個會開門繼續徵募,你先安心歇着吧,我看他是個實誠人,出不了錯的。”
姚織錦心裡直髮愁。
玉饌齋好容易在陶善品的大力推薦下博了個好彩頭,原本應當乘勝追擊,藉着這股子氣勢多掙點錢,偏生她又受了傷,歇業幾日是在所難免。還沒打出名頭來就連遇波折,這條路,當真不好走。
“甭想那麼多,你這也是撞上了,是禍躲不過,我聽哥哥說那陶善品對你還不錯,你放心,若玉饌齋真個遇上困難,他不會坐視不理的。”
紅鯉見她低頭沉思不語,便開口勸道。一面說,一面回頭看着謝天涯:“謝大夫,我來了這麼久也沒瞧見小牛,這小孩兒聰明機靈,我倒挺喜歡,他人呢?”
她不問還好,這話一出口,謝天涯差點沒蹦到天花板上去:“別跟我提他!那個死伢子不知道又混到哪裡撒尿和泥去了,別說你,老子這一整天也沒見着他人!清心藥廬最近忙得要命,他從來不說幫幫我,每日價在城裡四處閒逛,好個沒見識的東西!要依靠他,老子這兒早晚得關門,我看還是得招個細心勤快的幫工纔是。對了姚家妹子,反正你們玉饌齋也正在招人,要不我去讓程清泉替我一塊兒招了?”
姚織錦一聽這話,心中一動。
謝天涯想招幫工,紅鯉又正在找事做,這不是正好嗎?
她擡手在紅鯉腰間推了一把,將她送到謝天涯面前,笑着道:“謝大哥,何必那麼費事,你若真個想招幫工,眼下可有一個現成的哪!”
“你是說……紅鯉姑娘?”謝天涯愣了一下。
“怎麼了,不行啊?”姚織錦笑嘻嘻地瞟了瞟紅鯉,“我這位姐姐心細如髮,人也特別能幹,哪點入不得你的法眼了?除非……你嫌棄她是個姑娘!”
“咄,瞧你說的,我當初能容得下你,難道還能容不下紅鯉姑娘?”謝天涯擡手想敲她腦袋,忽然想起她有傷,慌忙縮手不迭,“只是我這藥廬成天跟各種病人打交道,尋常人難免覺得晦氣,紅鯉姑娘你……”
紅鯉聞言,心中也小小地雀躍了一陣兒。謝天涯是個粗獷豪氣的漢子,又是知根知底的,在他這兒做工,總比去大戶人家當丫頭要來得踏實放心。再者說,她和凌十三此刻的生活緊巴巴的,也根本沒資格挑挑揀揀,能養家餬口,已是很好了。
想到這裡,她便笑了笑:“謝大夫,你要是不怕我手腳笨動輒打爛東西,那麼,我真願意來藥廬跟你學着做點事。”
“哈哈,這可好了!”姚織錦手舞足蹈,“兜兜轉轉,紅鯉姐姐終於還是來了竹林巷,往後咱們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你慢點,慢點!”紅鯉慌忙按住她,“被人砸得滿頭包還這麼得意,你也算是奇葩了!”說完,自己撐不住也笑了出來,心中總算是放下一塊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