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先後走入清心藥廬,謝天涯在屋子一角置了一張竹椅,令姚織錦坐上去,從藥櫃中取出一點子新鮮的化瘀草藥,囑咐小蝶替他搗成汁,自己則拆開姚織錦頭上纏着的布,回頭衝諸人笑道:“怠慢了怠慢了,稍待片刻,我得先給這不省心的丫頭把傷口處理一下才行,要是弄得不好,以後破了相,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天涯兄何必客氣?”谷韶言款款而坐,伸手接過小牛遞來的茶碗,一派輕鬆地笑道,“我今天來不爲別的,只是奉了二姐之命,專程送姚織錦回來。走到藥廬之外一瞧牌匾,才知道故人在此,所以,就順腳走進來打個招呼。”
姚織錦疑惑地扭頭看了他一眼。
這谷家三少爺當真奇怪,在都尉府時明明說是要出來散步,“順便”送一送自己,怎麼現在倒變成“專程”了?
不過這時候,她哪有心思琢磨這些個事情?進來清心藥廬這麼久,她還始終未曾見到紅鯉的蹤影,也不知那妮子是否聽到了谷韶言的說話聲,她要是聰明的,這會子可千萬別出來啊!
她忍不住擡頭問詢地和謝天涯對視一眼,後者手上動作麻利,眉毛眼睛也不肯老實呆在原來的位置,亂七八糟動個不休,不住地使眼色。一心二用,難免就出了岔子,手腕一抖,指頭正正戳在姚織錦額頭的傷口上。
“哎喲!”姚織錦躲閃不迭,單手捂住腦門,恨恨道,“你輕點,要殺人啊?!”
“咳。對不住對不住,一時沒控制好力道。不過妹子,你既然怕疼,當初怎不知道小心些?”謝天涯隨口敷衍,回身見凌十三木着一張臉斜倚在門框上,便衝他一笑:“凌兄弟。實在不好意思。讓你等久了啊!今兒我新進了一批藥材,數量多了些,你妹子還在後院替我收拾呢!其實要我說,你也用不着天天來接。若實在不放心的,每晚藥廬關門之後,我讓小牛送一送她。這死伢子別的事不中用,但還算機靈,保管你妹子安全!”
“不必了。一個小孩子,再聰明也有限。”凌十三淡淡吐出一句便不再出聲,似是很無聊地朝門外張望了一下,彷彿對他和謝天涯的對話,以及這屋中發生的一切全無興趣。
屋子裡頓時又是一片寂靜。這樣的冷場,讓姚織錦渾身不得勁,偏生謝天涯在替她重新敷藥包紮傷口後。又顛顛地跑進內堂去煎藥,她想走又走不了。實在難受得不行。
谷韶言瞧着她那副如坐鍼氈的模樣,突然間抿嘴一樂,扭頭看向凌十三:“這位公子姓凌?我倒從未聽說紅鯉還有一個哥哥,聽口音,你是京城人士吧?”
“我不是什麼公子,尋常百姓罷了。”凌十三冷冷道。
“不知何故,我倒覺得凌兄弟有點面熟。”谷韶言便也改了稱呼,說出來的話,卻驚得姚織錦瞬間飈出一身冷汗。
凌十三雙眸一暗:“是麼?凌某這些年東奔西走討生活,許是偶然打過照面,也沒什麼出奇。”
再這麼下去可不行啊!谷元亨雖然已死,但凌十三對谷家人的敵意卻根深蒂固,輕易很難去除,短短兩句話,已經令人察覺出他對谷韶言全無好感,再耽擱下去,還不知他會說出什麼好聽的哪!
姚織錦轉了轉眼珠,扯開嗓子就是一通大叫:“謝大哥,你出來,快點啊,謝天涯!”
內堂中傳來大神醫甕聲甕氣的應答:“嚎什麼嚎,老子不是在給你熬藥嗎,又咋的啦?”
這傢伙八成是藉着熬藥的機會來躲避眼前這尷尬的局面呢,真沒義氣!她不依不饒,繼續直着喉嚨喊:“疼,疼死啦!你是不是要毀掉我這張臉哪!”
“嚷嚷什麼,讓我瞧瞧。”
姚織錦還來不及閉上嘴,就見谷韶言已經從椅子裡站了起來,徑直走到她面前,託着她的下巴將腦袋往上擡了擡,輕手輕腳解開纏在她頭上的軟布,冰涼的手指從額頭傷口的邊緣處拂過,因爲離得近,鼻息直噴到她臉上,溫熱的,還有些發癢。
他低頭在姚織錦的額頭仔細看了半晌,道:“無妨,敷了新藥,有些許疼痛是正常的,忍忍就過去了。”
姚織錦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鬧得臉一陣發燙,不自覺地朝凌十三方向偷瞟了一下,見他彷彿混沒在意似的,壓根兒沒往自己這邊瞧,不由得呼出一口長氣,但與此同時,心裡卻還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失落。
她擡頭瞪着谷韶言:“真沒事?”
“我也曾隨天涯兄學過兩天醫理,不必擔憂,無事。”
“那你還不鬆開!”她說着使勁撥開谷韶言的手,後者順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眼凌十三,勾了勾嘴脣,依言退回椅子裡。
直到這時,謝天涯才端着藥碗一溜小跑從內堂竄出來,氣喘吁吁地道:“他孃的,你這一聲嚎,害得老子差點把藥全潑在手上!又幹啥?”
“姚織錦跟看見救星似的,理直氣壯指着自己的腦門子:“疼!”
“疼疼疼,咋沒疼死你呢?忍着!”謝天涯沒好氣地斥了一句,把碗塞進她手裡,“給老子趕緊喝了!”
就在這當口,小牛忽然又跳了出來,幾步跨到自家師父面前,氣鼓鼓地道:“我能去睡覺了嗎?”
謝天涯正焦頭爛額,被他這麼一問,火氣登時竄了上來:“睡覺?你個死娃子咋不睡死過去?成天除了玩就是吃、睡,再不就是吹你那個勞什子竹笛,你就不能幫幫我的忙,我要你幹啥用?小時候看着還有兩分機靈,越長大越沒用,老子鎚死你!”
說着,揮舞着蒲扇大的巴掌,使勁在小牛屁股上拍了兩下。小孩兒哪受得了這種委屈。頓時哇哇地嚎啕起來。
太好了,繼續鬧,千萬可別停啊!姚織錦在心中祈禱,也顧不得燙,幾口將碗中藥湯喝乾,忽地一下站起身:“好。藥也吃過了。我要回玉饌齋去。今天我那兒招了個新廚子,我一直在都尉府忙活,也不知他做得怎麼樣,得趕緊過去瞧瞧。”
谷韶言也便跟着站起身:“天涯兄。原本想和你聊聊,但你這忙得雞飛狗跳,我也不打擾了。改日帶兩壺好酒,咱們再敘。”
姚織錦見他終於肯離開,大鬆一口氣。忙不迭拽了小蝶,一溜煙地跑出門外。谷韶言本待叫她兩聲,見她急吼吼地瞬間跑了個沒影,暗自覺得好笑,搖了搖頭,衝凌十三虛虛一拱手,也領着小廝離開。
室內徒留謝天涯毫無誠意的挽留聲:“啊。你們這就走哇?多坐會兒唄,不打緊。我睡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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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姚織錦覺睡得很不好,翻來覆去一直做夢,夢裡頭,又盡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夢見凌十三的身份終於大白天下,谷韶言一臉猙獰地站在他面前,手中擎着一把尖刀,不由分說便朝他心窩刺去。凌十三也不是吃素的,抽出身後所負的長劍劈頭衝谷韶言揮過來。他們你來我往,絲毫沒有讓對方活命的意思,一片刀光劍影之後,兩人的身上都鮮血淋淋,谷韶言的白衣上展開朵朵紅花,而凌十三的湛藍舊衫被鮮血沾染得色澤更加深重,輕輕一抖,整個人便落入泥地之中,轉瞬消失不見……
姚織錦在牀上“撲騰撲騰”一陣手舞足蹈,忽地坐起身睜開眼睛,猛喘了幾口粗氣,發現身上的小衣早浸得透溼。她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爬下牀剛想倒水喝,樓下傳來一陣歡實的叫嚷:“老闆,老闆,你咋還不起牀,大天光啦,不做生意啦?”
她趕緊穿好衣服打開門,趴在欄杆上往下瞧。玉饌齋的店門已經打開了,清晨的陽光泄了一地,盧盛站在屋子中央,仰頭衝她笑得見牙不見眼:“嘿,老闆,早哇!”
她這才鬆了口氣,回房慢騰騰地洗漱乾淨,走下樓梯道:“你這麼早跑來幹什麼,程掌櫃他們都沒到呢,咱們又不做早飯生意。”
“嘿嘿,老闆你也知道,我是鄉下人嘛,習慣了雞一叫就起,躺在牀上反而不踏實。”盧盛樂呵呵地道,“我跟你說,你都不知道,昨兒咱玉饌齋生意可好哪,那些來吃飯的客人都誇我來着。”
“哦?他們誇你什麼?”他那副樂顛顛的模樣彷彿有種感染人的力量,姚織錦頓時也覺得心情亮堂起來,走到桌邊倒了一杯冷茶,也笑着道,“說你做的菜好吃?”
“可不是?”盧盛得意地一昂頭,“他們說,陶爺看上的廚子果然不一般,做出來的菜吃進嘴裡特舒服。我雖然不知陶爺是誰,但總還聽得懂好賴話,心裡可美呢!”
姚織錦撲哧一笑,嗔他一眼道:“你得意什麼?被陶爺賞識的人是我,人家誇的,其實也是我,你不過是沾光罷了。”
盧盛一聽急了:“那話可不能這麼說啊,我咋是沾光呢?老闆,昨兒我在玉饌齋忙活了一天,雖然累,但是心裡特高興,你不能打擊我啊!那些菜可都是我一手一腳做出來的,如假包換!”
“喲喲,得兩句好聽的話就飛上天了是吧?”姚織錦一叉腰,似笑非笑地調侃道,“你要是不信邪的,咱倆比比?”
“比就比,我盧盛怕過誰?”玉饌齋新晉廚子立時滿口答應,轉頭一思索,又想起自己還得靠着姚織錦混飯吃,表情一變,扯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來,“我當然是比不過老闆您了,不過,我可以藉此機會,跟你好好學習學習嘛!”
“學什麼?”
他的話剛說完,紅鯉的腦袋突然從店門外探了進來,笑嘻嘻地道:“錦兒,讓我也跟你學學,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