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知道,陶善品之所以這麼急着走,自然是對她眼下的生活放下心來,但更重要的是,馬上就要進臘月了。
快要過年了,需要採辦年貨,還有許多的事情要處理。臨近春節,城中的百姓也都忙碌起來,珍味樓和鮮味館的生意難免受到影響,相對便會清淡些,她琢磨着到時候乾脆放店裡的夥計幾天假,以便他們走親訪友,闔家團圓,再給他們備幾樣像樣的年禮,讓他們踏踏實實的過個好年。
她將兩間店面採辦年貨的事情都交給了湯文瑞,後者走南闖北,經歷頗豐,對各樣禮數也十分周到,有他幫忙張羅着,姚織錦自己便樂得輕鬆,趁着有空,每日大多數的時間,都窩在廚房裡和洪老頭一起鑽研新菜色。兩人常常爲了一道菜的配料吵上兩句嘴,雖時不時便鬧得劍拔弩張,過後卻很快煙消雲散,倒也有趣。
這天上午,眼看要到午時的飯點兒,姚織錦正吩咐羅阿保他們打起精神準備招呼客人,丁偉強從外邊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後頭還跟着兩個鮮味館的夥計,手裡擡着一個竹筐。
“姚姑娘,好東西呀!”他笑呵呵地快步闖進來,高聲招呼道,“你快來看看!”
姚織錦回頭一見是他,就半開玩笑地道:“這會子正要到忙的時候,你不在鮮味館守着,跑來做什麼?一進門就大呼小叫,你也是當掌櫃的人了,就不能穩重點,你瞧瞧湯掌櫃,人家何時像你這般成天瞎嚷嚷”
“哎呀。你就別挑理兒了,我就是這麼個德性,改不了啦!”丁偉強笑着道,“那邊兒有人看着呢,出不了差錯,我這是專門給你送好東西過來的。你來瞧瞧這是什麼?”
姚織錦便走過去。朝他身後的竹筐張了張,見裡面放着五、六條活跳大魚,大的足有三、四斤,最小的也有兩斤來重。身體呈淡粉紅色,嘴巴到尾端連着一條胭脂紅色的寬帶,通體絢麗奪目。
“喲。胭脂魚!”這下子,她也忍不住驚叫出聲。前段時間,她曾在海邊遇見一個賣胭脂魚的小販。因爲那魚看起來已經死了兩天了,她便沒能買下來,心裡惋惜了好久,也是在那一天,她遇上了被海浪打到岸邊來的丁偉強。沒想到今天,他竟巴巴兒地把這魚給送來了,難不成這就叫做天意?
“嘿嘿。還說我呢,你不一樣大呼小叫?”丁偉強一臉得意地眨巴了兩下眼睛。“今天早上,老田照常給咱們鮮味館送魚,末了,就從他那架子車上擡下這麼幾條東西來,神神秘秘地問我們要不要。我一瞧,嚯,這東西可不常見哪,這不趕緊買下來了嗎?”
姚織錦連忙喚二順子打了一盆水來,將魚從竹筐裡取出來擱進水中,那幾條魚一入水便搖搖擺擺地遊起來,顯得十分歡實,她心裡喜不自勝,擡頭看向丁偉強,道:“你前兒給我惹了那麼大一麻煩,今天做了這麼件好事,算你將功折罪了!不過,鮮味館每天都要用魚,你又拿到這邊來幹嘛?”
丁偉強哈哈笑道:“姚姑娘,我知道你這是在給我下套哪!這東西叫胭脂魚,在我們那兒可是二級保護動物,輕易吃不着的。咱鮮味館雖以魚爲主要食材,但主打辛香之味,表面飄着一片茱萸花椒的油湯,雖吃起來爽辣過癮,卻終究會破壞魚本身的鮮嫩之感。這胭脂魚如此難得,做成水煮魚可惜了的,你廚藝精絕,它們落在你手上,纔算不枉此生啊!”
“嗯,越來越會拍馬屁了!”姚織錦隔空用手指點住他,滿意地道,“在我這兒呆了些時日,你對烹飪也愈加了解,看來,也果然是用了心的。讓我想想,這幾條魚該如何烹飪纔好呢?”
“這還有啥可想的,無論怎樣調味都會破壞口感,不如只隔水清蒸,最爲簡單鮮甜!”
這時候,洪老頭也從廚房走了出來,朝地上的水盆瞟了一眼,肯定地道:“只能清蒸,再沒別的法子了!”
姚織錦心中卻有些遲疑。胭脂魚生於江河、湖泊之中,潤州城臨海,周邊江流豐沛,但胭脂魚卻着實少見。清蒸自然是最不會出錯的烹飪之法,但只用蔥姜紹酒,終究尋常了些,對於如此難得的食材,似乎太過怠慢了。
正拿不定主意,只聽站在門邊的汪平一聲吆喝:“客官裡邊請!”
她回過頭,就見聶子奇手裡握着摺扇從外面走了進來,身後跟着兩個小廝,臉上帶着紈絝子弟特有的倨傲之色。丁偉強一見是他,臉色一變,立刻跳了起來,衝過去擋在他面前,大聲道:“怎麼,那天在鮮味館鬧事還嫌不夠,今天找到這兒來了?”
聶子奇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對身後的小廝使了個眼色,立即便有一人過來將丁偉強搡到一邊去。他慢騰騰地徑直來到姚織錦身前,躬身施了一禮,道:“嫂夫人,在下今日是專程來向你道歉的。”話雖這樣說,他臉上卻明明寫着“不情不願”四個大字。
姚織錦嘴角微微撇了撇——這唱的是哪出?前兩日在鮮味館,這傢伙一開始還能保持翩翩君子應有的風度,後來卻撕破了臉皮,那眼神,分明是想活剝了她方能解恨。這才過了多久,他就轉了性子了?
俗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見他這樣,姚織錦也便笑着還了一禮,道:“聶公子不必多禮,你是我相公的至交好友,相識多年,有些磕磕碰碰是難免的,我只希望那天的事,不要影響你二人之間的情誼,否則,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嫂夫人如此說,在下當真顏面掃地了!”聶子奇連忙道。
那天在鮮味館和姚織錦鬥過嘴上功夫,他深知這位新嫁的谷家三少奶奶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來之前已經做好準備又是一場吵鬧,卻沒想到她會擺出一副通情達理的姿態主動示好,這讓他不禁愣了一下。
“咳,說出來不怕嫂夫人笑話,那天在鮮味館不管不顧地鬧了一場,回到家,我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與我妹子,原是想讓她聽了開心點,沒想到,她卻狠狠地罵了我一頓。她說,嫂夫人嫁給谷家三少爺不過幾個月,對之前的事情一概不知,我怎能將怪罪於你?說穿了,這件事不過是她自己一時鑽了牛角尖,與人無尤,誰都是怪不得的,非逼着我來給你道歉哪!唉,枉我讀了那麼多年聖賢書,見識卻還不如一個姑娘家,實在是……慚愧得緊,嫂夫人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與我一般見識才好。”
聶子奇一邊說着,嘆了口氣。
姚織錦在心中暗笑,看來,這位聶公子對他妹子的確是真心疼愛的,不僅替她出頭,更是對她言聽計從,也當真十分難得。其實說穿了,他那天在鮮味館一番鬧騰,對自家妹子的聲名也有所損害——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爲了男人尋死覓活,傳出去,將來誰還敢上門提親?他今天上門道歉,一來爲了挽回他和谷韶言之間的友情,二來,恐怕也是因爲他已經給這件事琢磨好了一套合理的說辭,需要谷韶言的配合。這一切如果是那位聶姑娘的意思,那麼,她的心思,無疑要比她哥哥縝密得多。
與人爲善,對自己也有好處,想到這裡,她便虛讓了讓,請聶子奇在窗邊一張桌前坐了,笑道:“那天回家之後,我相公也將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以我所見,這不過就是一場誤會,風一吹也就散了,聶公子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你和我相公相交多年,往後少不得有請你幫忙的地方,當然,你若有爲難之處,也只管說出來,倘若我能盡一點綿薄之力,必當義不容辭。”
這番話在聶子奇聽來無異於一句承諾,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道:“嫂夫人大人大量,有你這句話,我可就放心了。早就聽說珍味樓重開之後菜色多種多樣,滋味非凡,我既然來了,那就肯定要嘗一嘗嫂夫人的手藝,還請嫂夫人不要嫌煩纔是。”
姚織錦口道“怎麼會呢?”,一邊叫過汪平來替他點菜,正要走開,腦子裡忽然激靈一下,驀地又轉頭朝他望過去。
“客官想吃點什麼?”汪平正在招呼,卻被她制止了,她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眼聶子奇,再回頭瞧瞧水盆裡的胭脂魚,心中已有計較,便笑道:“聶公子若信得過我,這菜式就由我來替你準備,如何?”
聶子奇怔了怔,忙道:“嫂夫人親自安排,在下自是榮幸之至,但憑你做主便是。”
姚織錦衝他笑了笑,回頭示意汪平端着水盆跟上,自己轉身就往廚房裡走。
洪老頭追着進來,道:“錦丫頭,你要做胭脂魚給這位聶公子吃吧?上鍋之前在表面淋一點魚露,再加上一些蒔蘿子磨成的粉,肯定鮮美異常,我這就去……”
姚織錦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將角落中一個上了鎖的櫃子打開,從最深處取出一個錦盒,掀開蓋子,便露出裡面一把通體漆黑的菜刀。
她小心翼翼地將刀取出來,手指從刀背上輕輕拂過,口中喃喃道:“‘影月刀’,今天便是你重見天日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