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這個所謂的“故人”當真出現在眼前,姚織錦還是覺得有些暈乎乎的,朝後退了一步,略微低了低頭:“谷三少。”
來人正是谷府的三少爺谷韶言。自從拂雲莊一別,二人已經有好幾個月不曾見面,姚織錦原本以爲,說不定這一世都不會再見到他,從此山水不相逢,但沒料到,他居然也來到了京城!
谷韶言垂眼朝她看去。不過幾個月的光景,這女娃兒又長高了些,個頭直達他的下巴頦。雖然像是受了傷,但臉色倒是格外紅潤,看樣子,日子過得很不錯。她依然是纖瘦的,卻已經隱約有了些女子的曲線,小腰不盈一握,胸脯微微隆起……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看到不該看的地方,連忙掩飾性的輕咳一聲,微笑道:“一別便是小半年,你愈發高了,在京城可還習慣?”
“託三少的福,一切都還不錯。”姚織錦十分不走心地答道,“不知谷三少怎麼有閒心來桐安城,是來探望二小姐的嗎?”
谷韶言搖搖頭:“非也,我這一趟,是特意帶着娘來京城求醫的。”
一提到何氏,姚織錦就更加侷促了。
谷元亨在大年夜身亡,自此,何氏便患上瘋症,原本是那麼精明的一個人,如今卻瘋瘋癲癲神志不清。當時谷府曾請謝天涯爲她醫治,始終不得其法。
谷元亨的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但何氏,就實在有些可憐。說起來,他們的遭遇明明都和姚織錦沒有任何關聯,但不知爲何。她卻總覺得有些心虛,彷彿整件事,和自己也脫不開關係一般。
她沉默了半晌,擡頭問道:“太太的病還是不見好嗎?”
“一點也不見好。”谷韶言的臉上多少有些憂愁之色,“潤州城裡能看的名醫都看遍了,能吃的藥也全都吃過。絲毫好轉也無。我與大哥商量過。桐安城再怎麼說也是天子腳下,能人輩出,將母親帶來這裡尋醫,說不定希望會更大些。如今大哥成天在府中忙裡忙外。實在抽不出空來,所以,便由我帶着母親一起上京。”
“哦。”姚織錦點點頭。接下來,就不知道說什麼纔好。谷府之中的人,除了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之外。其餘人她壓根兒沒半點好感,甚至某些人對她來說,是無比憎恨的。至於眼前這個三少爺,曾經不知找了她多少麻煩,到最後卻又掉轉頭來幫了她的忙,如今細想想,她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對他是怎樣的感覺。
她不願意說什麼吉祥話來對何氏進行虛無的祝福,但無論如何。兩個人這麼相顧站着也不是事兒,她擡頭飛快地瞟了谷韶言一眼,道,“谷三少,方纔謝謝你幫我說話。廚房是個腌臢地,你穿得乾乾淨淨的,別弄髒了,趕緊出去吧,我這就得忙着收拾晚上的宴席。”
說着,轉身打算拿過那張寫了菜色的紙過來瞧一瞧。
谷韶言卻並沒有離開,依舊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思慮些什麼,隔了許久,直到姚織錦已經手腳麻利地將一條魚洗剝乾淨,他才突然道:“聽我二姐說,你在京城裡開了一間飯館,叫玉饌齋的?眼下生意如何?”
“嗯?”姚織錦回頭看他一眼,“三少,這些能晚點再說嗎?我得趕緊把這些食材都拾掇好,不然……”
“我原想着你離了谷府,很快就會回到姚家,說不定前腳進門,後腳你大伯和父親便會給你尋個夫婿,把你嫁出去。沒料到,你壓根就沒有回家,卻跑來了這京城裡。”谷韶言就像沒聽到她的話一般徑自道,“我在谷府之中是閒人一個,在你眼中,或許就是個不成器的二世祖,但我也知道,一個姑娘家自己出來討生活,不是那麼容易的。”
姚織錦乾脆停下手裡的動作,不敢相信似的回過頭看着他的臉。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這谷韶言吃錯了藥?他雖然在緊要關頭曾幫過她兩回,卻向來以刻薄聞名,這麼有人性的話,怎可能自他口中說出?
她只管呆愣地盯着面前那張臉。棱角分明,鼻樑挺直,一雙眼睛仍舊是神采飛揚,從裡面透出忽明忽暗的光點來。父親暴斃,母親瘋癲,這些事一股腦的壓下來,他卻好像絲毫也不受影響,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真不知是該說他寵辱不驚,還是沒心沒肺。
谷韶言嘴角一勾:“我知道我長得還不錯,你若喜歡,儘管看個夠便是。”
“嘖!”姚織錦自知有點失態,忙板起臉一本正經地道,“谷三少,我現在可不是你家的下人了,你說話的時候就不能注意點嗎?莫非你和那些大富人家的小姐們也是這般調笑?”
谷韶言脣邊的玩味更深:“自然不會。”
“你出去,出去!”姚織錦被他氣得差點跳起來,支着兩隻沾滿魚鱗的髒手作勢要往他身上抹,“我說了,廚房不是你這種貴公子該呆的地方,你若再不出去,我糊你一臉!”
“好好,我走便是,你彆着惱。”谷韶言被她那副氣急敗壞的小模樣逗得忍俊不禁,一面笑,一面迅速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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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晚飯,名義上說是宴席,但用餐者也不過三人,姚織錦前思後想,便只做了幾道清淡小菜,又燉了一鍋濃香補身的藥膳羊骨湯,就這樣端上了桌。
席間,谷韶言將何氏也從房裡攙扶出來。不過小半年沒見,這原本端莊而又不怒自威的婦人,兩鬢竟生出無數白髮,滿口裡胡言亂語的,說出來的話,十句倒有八句教人聽不懂。
姚織錦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三人已經吃的七七八八,谷沁芳用自己的手帕正在替何氏擦嘴,見她出來了,便回頭笑道:“錦兒,不是我愛誇你,你的廚藝當真是越來越精進。你知道嗎。那道藥膳羊骨湯。我足足喝了兩大碗,一點羶腥味都沒有,略帶一絲中藥之香,實在是美味至極。我聽說。就連那城中的第一饕客陶善品,也都頗瞧得起你,有沒有這事兒?”
姚織錦也笑了笑:“陶爺那人年紀不小了。卻像個孩子一般,只要是他喜歡的,什麼都不管。非得攏到身邊不可。我原本跟他還吵過一架,誰知,來到我那小飯館裡吃了一頓飯,又和我聊了兩句,竟就看我順眼起來!也算是我運道好,得他點撥,廚藝這纔有了些長進。你吃着喜歡。我也就放心了。”
“喜歡,當然喜歡了!”谷沁芳拍掌道。“陶善品據說性子有些乖覺,人卻是好的,能有他從旁護着你,我也放心一些。而且……”
她說着忍不住嘻嘻一笑:“而且,我聽好些人提起,那老頭兒舉手投足有幾分女氣,這正好,不用擔心他對你有異心,是不是?噯,你忙活了大半天,肚子也餓了吧?快來,也坐下吃點,可好?”
“不用了!”姚織錦忙擺手,“這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谷沁芳一瞪眼,“你忘了咱們現在可是以姐妹相稱,你又不是丫頭下人,坐下一桌吃飯,有什麼不行?”
“我不是那個意思。”姚織錦搖頭笑道,“只是,一則我頭上有傷,好些東西現在都吃不得,二則,今早上替我看傷的大夫千叮萬囑,叫我晚上無論如何一定得再去他那診診脈,把藥給吃了。我瞧着現在天兒也晚了,還是早點過去的好,姐姐你不知道,那大夫脾氣大得很,若是我去得遲了,他非嚼了我不可!”
“哎呀,你可真是!”谷沁芳嗔她一眼,低頭想了想,道,“既這樣,你頭上的傷重要,我就不留你了,只不過你和那丫頭——叫小蝶是嗎——你們倆一個比一個長得好,夜裡在外頭走可不安全,我找個人送你們,成嗎?”
姚織錦還想拒絕,這時候,一直沒出聲的谷韶言卻忽然放下筷子,道:“不用費事,我去吧。”
“你?”
“人都說,京城夜色別有一番風味,我還從未見過。這頓飯吃得很好,我正好出去散散步,瞧一瞧這桐安城的夜景,順便的,也就把姚織錦送回去。”
“那……也行。”谷沁芳沉吟道,“你們路上可得加點小心,別在外頭逗留太久,雖說是京城,那也算不得太平,知道了?”
谷韶言應下,站起身先踱到門邊,回身道:“還不走?”
姚織錦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和他一起前後腳走出都尉府大門。
身後,那何氏忽然無比清晰地喊了一句:“兒子啊,早點回來,別被外頭的狐狸精勾跑啦!”
……
夜涼如水,雖已是春天,到了夜裡,卻仍舊有幾分寒意,都尉府一個小廝在前頭打着燈籠照路,谷韶言走在他身後,而姚織錦,則遠遠跟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領着小蝶躑躅而行。
她實在弄不清楚這谷韶言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們兩個向來都是不對盤的,從前,她明顯感覺到谷韶言對自己有敵意,然而這次他攜母來京城求醫,怎麼好像什麼都不大一樣了?
這晚的月亮是彎彎的一輪,掛在深藍色天幕中,澄黃明淨,通透得彷彿是假的。她她擡起頭來不時看看,沒留意到,谷韶言居然徑直帶着她一直走到了竹林巷,途中,甚至沒有回頭來問她一句。
他在清心藥廬前停了下來,回過頭,見姚織錦仍然擡頭望天,便笑了一下,道:“是這裡了吧?”
“唔?”姚織錦這纔回過神,擡頭一看門口的匾額,“奇了,你來過?八成是這小廝來過吧?我光顧着看月亮,竟沒……”
後面半句話,她生生給噎了回去。路旁的暗影裡,一個身影孑然而立,左臂垂直僵硬地拖在身畔——
是凌十三!老天爺啊,這麼晚了,他怎麼在這裡?他可是殺了谷元亨的“罪魁禍首”,谷韶言雖然不認得他的臉,但兩人一打照面,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哪!
正左右無法時,凌十三卻從那陰影中走了出來,行至她面前,叫了聲“姚姑娘”。
“啊?呵呵,哈哈,那個……三哥哥,真巧啊,你怎麼在這裡?”姚織錦打着哈哈問道。
“天晚了,我來接紅鯉。”凌十三說着,有意無意地瞟了谷韶言一眼。
姚織錦直想撓牆,蒼天哪,他好死不死的,怎麼又把紅鯉給招出來了?這谷家三少爺記性再差,也肯定記得紅鯉是誰。那可是谷府裡偷跑出來的丫頭哇,萬一再招惹出一頓麻煩來可怎麼辦?
果然,聽到這句話,谷韶言立即出聲:“紅鯉?怎麼她也在京城?自從她從拂雲莊離開,我一直也沒見過她,她現在可好嗎?”
“嗯嗯,好着呢!”姚織錦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極力保持鎮定,“那個……我知道紅鯉姐姐從府中偷跑是她不對,可是,反正三少你也不是管事的,別爲難她行嗎?自打離開了黑涼村,她可是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自己的兄長,好不容易團聚了,你……”
“我又沒說要捉她回去,你何必如此緊張?”谷韶言微微一笑,“你說得對,府中向來不是我管事,我沒那個閒心。不過,這清心藥廬的主人卻是我的朋友,都走到門前了,我不進去打個招呼,未免太不知禮數。”
說罷,他也不管其餘幾人,自顧自踏上臺階,走進藥廬中大聲道:“天涯兄,別來無恙?”
話音未落,謝天涯就像一隻大熊般從堂中竄了出來,立在門前發了好一陣呆,又求助似的看了姚織錦一眼,嘴裡哈哈笑道:“喲,韶言,什麼風把你吹到桐安來了?家中都好吧,來來來, 趕緊進屋坐坐,咱們有日子沒見,今兒非得好好跟你敘敘不可!”
說着將谷韶言讓進屋中,自己回身無聲地衝姚織錦做口型:“我看你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姚織錦無辜地攤手,表示自己也沒辦法,連忙進了屋,凌十三也跟了進來。
“大家坐,大家坐,別客氣嘛!小牛,你除了混吃等死還會點別的不?去沏茶呀,就用你姚姐姐送來的那個紫筍茶!”謝天涯滿嘴裡直嚷嚷,然後,回身對姚織錦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咬牙切齒道,“姚家妹子呀,大晚上的我這小破藥廬還如此熱鬧,都湊成一桌麻將了!我真高興,高興得快死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