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南宮玉韜身前案几上過於昏黃的燭光,也許是她從才落了雨的庭院裡走過帶來的溼氣,也許只是那種被人打量審視的微妙感覺——孟七七感到這書房裡的氛圍很不尋常。
孟七七不由自主得放緩了腳步,不着痕跡得打量着以羊皮書遮面的變態表哥,連呼吸都同步放緩了。不是她的錯覺,這會兒的變態表哥的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南宮玉韜左手扣着掩住口鼻的羊皮書,食指和中指看似閒散得搭在柔軟的書皮上。橘紅色的燭光從高處的燭臺上躍下來,讓他白皙的手指一半好似在火中燃燒着。他靜靜得看着孟七七坐到側對面臨後窗的玫瑰椅上去,這才微微彎了一下眼睛,露出一種透着幾分詭秘的笑容來。
那笑容落在孟七七眼中,竟激得她心底起了一陣寒意。她雙手攥緊椅背,條件反射般站了起來——起身後才意識到自己這動作實在突兀又古怪,只好假作自然得推開了後窗。冬雨過後,庭院裡混雜着松木清香的溼冷空氣涌了進來。
藉着這股寒意,孟七七鎮定下來,如常笑道:“你這書房裡未免也太暗了。”
南宮玉韜輕輕笑道:“有我在的地方,不需要光。”羊皮書從他面上慢慢滑落到胸前,發出一種舒緩綿柔的摩擦聲。那聲音似有若無,與他的嗓音混合在一起,透出幾分蠱惑的味道。
孟七七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但是對變態表哥這種一以貫之的自大,還是感到了稍許心安。畢竟,這樣的變態表哥是她所熟悉的。
她乾脆利落,直接道:“我來找你,你應該知道是爲了什麼吧。”
南宮玉韜又是輕輕一笑,“自然,我這麼聰明。”
孟七七習慣性地回了一嘴,“缺什麼顯擺什麼,你繼續自誇下去只能透露你智商不高的本質。”
南宮玉韜也不生氣,舒服得坐在躺椅上晃了兩下,悠悠道:“蔣虎彤被你抓起來?他可真是可憐。”
孟七七眉棱一動,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什麼都知道。”昨天在上官府發生的事情,他此刻竟然已經完全掌握,“的確可憐。他被我扣下了,你這個做主子的明明知道,還不去解救他。”
南宮玉韜修長的手指抵在脣邊,微笑道:“我不着急。你又不會把他怎麼樣。”
“你又知道我不會把他怎麼樣了?萬一你這次料錯了呢?”
南宮玉韜聳聳肩,“他又沒做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他隱在昏黃的燭光下,靜靜觀察着孟七七,未盡的話彼此都明白。蔣虎彤非但沒有做對孟七七不利的事情,從結果上來看,他反倒是出力幫了孟七七——不管他是誰的人,最初的目的又是什麼。
孟七七在嘴裡輕輕咬了一下舌尖,放過此節,她更在意的是啞公,“蔣虎彤且不去提他。啞公這事兒你又怎麼解釋?”
“啞公?”南宮玉韜笑着唸了一聲,很自然道:“你想知道什麼?他是我和上官千殺的師叔。師父偏愛上官千殺,師叔卻看重我些。他早年因爲多說了一句話害死了心愛的女人,從那之後便立誓此生不再說話,自苦去了淨庭打掃污穢之物。”他娓娓道來,“論武藝,師叔比師父還要強些。”
孟七七倒是聽愣了,啞公是戰神大人和變態表哥的師叔?這十年來,竟沒一個人告訴她。她覺得很是荒謬,戰神大人是不問不說的個性,變態表哥此前明顯不想透露這層關係給她知道。然而卻又不能說他們錯了——她也沒問,不是嗎?然而道理上是這樣,情感上還是令她覺得一時間有些不能接受。
見孟七七沉默,南宮玉韜雙手交握撐住下巴笑眯眯道:“還有什麼要知道的嗎?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孟七七晃了晃腦袋,把跟戰神大人有關的亂七八糟的想法暫且壓下去,循着來時的念頭徑直問道:“你做這些是爲了什麼?”
“我做這些是爲了什麼?”南宮玉韜隨着她的語氣又說了一遍,彷彿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孟七七口中的“這些”指的是他安排蔣虎彤與啞公之事。
這種類似對質的氣氛,令孟七七感到一種奇怪的尷尬。撕破臉可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有些僵硬得扯了扯嘴角,爲了緩和氣氛找補道:“總不會是因爲太無聊了吧。”
南宮玉韜舒服得在躺椅上晃着,聞言擡頭笑望着她道:“難說哦。”看到孟七七慢慢立起來的兩道眉毛,他聳聳肩膀,收斂了一點,卻是出乎意料得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孟七七反倒怔住了。
南宮玉韜撐着下巴看着她,目光卻是落在她身前的虛空中,似乎在想着什麼別的事情。他的眉尖微微蹙起,顯出幾分爲難來。這實在是很少在他臉上看到的表情。
對面的孟七七還在思考。她其實這一天多來一直也在猜想變態表哥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平心而論,蔣虎彤與啞公對她都算是助力。蔣虎彤在柳州解決了財政難題,啞公更是一路陪伴她長大、教她輕功、陪她出行。若說是爲了套取她身邊的情報——變態表哥實在不必如此迂迴,只要派出幾個玉如軍便足夠了。
細細想來,如果真要給變態表哥找一個動機,竟只有“爲她好”這樣簡單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個原因說得過去。
窗外的天光徹底暗下去了,淅淅瀝瀝的雨聲漸起,有鳥雀寒號之聲從遠處傳來,那鳴聲彷彿也帶着寒意。
南宮玉韜忽然微微側了一下臉頰,半闔了眼睛聽到院落外傳來的熟悉足音——上官千殺應邀到了。他坐直了身體,一直在他身·下悠然擺動着的躺椅也戛然頓住。他靜默得深吸了一口氣,微蹙的眉尖非但沒有舒展開來,反倒更緊了幾分。
孟七七看向變態表哥,無意識得微微睜大了眼睛。空氣中彷彿有一張看不見的弓弦,被無形的手拉滿靜待。
南宮玉韜望着孟七七,忽然提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真的喜歡上官千殺嗎?”
孟七七眨了好幾下眼睛,爲這突然跳脫的話題,也爲變態表哥問話時的態度——就好像這是什麼生死攸關的事情一樣。當然他看上去還是雲淡風輕的,但是因爲熟悉,她也知悉他慣常的掩飾。她愣了兩秒,第一個反應是氣樂了,“你以爲這樣就不用交代蔣虎彤跟啞公的事情了嗎?”她以爲變態表哥是想祭出戰神大人這尊大佛,轉移她的注意力,或者避談這個話題。
然而南宮玉韜臉上的表情告訴她這個猜測錯得離譜。
孟七七奇怪道:“我當然喜歡戰神大人——這跟今天的事情有什麼關係?而且這麼多年來,你不是應該很清楚嗎?”她對戰神大人的感情,變態表哥不可能不知道。
南宮玉韜仍是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溫柔的茶色,嘴角微翹,不笑的時候也像是在笑着,望着旁人時,總給不熟悉的人一種好似情人深情凝視般的感覺。只是孟七七對他實在太熟悉,知道他此刻的目光中反倒是審視與研判的意味多些,也許還有幾絲探究。這感覺令她很不爽,好像她是被關押提審的犯人一樣。而明明她纔是那個上門問罪的人。
聽了孟七七不假思索的回答,南宮玉韜發出一聲氣音,裡面很有點意味深長的感覺。
“你到底什麼意思?”孟七七有點炸毛了。
南宮玉韜仍是悠悠的,他打量着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不緊不慢道:“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麼?”他的目光晃晃悠悠落到孟七七身上,“你在怡華宮問我,上官千殺喜歡什麼,他喜歡白色的花還是紅色的花,喜歡捲毛的狗還是藍眼的貓;上官千殺討厭什麼,上官千殺……”他看着微微紅了臉的孟七七,笑眯眯把話頭停在這裡。
孟七七有種日記被人翻看了的羞惱,她氣惱道:“那又怎麼啦?你現在說這些做什麼!”
南宮玉韜微微一笑,“你那會兒是因爲喜歡上官千殺,纔來問我這些?”
孟七七有些不耐煩了,“不然呢?”這種對話不知要走向何處,而她不是引導者的感覺令她很不舒服。
南宮玉韜挑了挑眉毛,透出幾分不加遮掩的懷疑,“你再仔細想想。是喜歡,還是……”他盯住孟七七,雙脣微啓,吐出兩個字來,“……討好。”
孟七七在聽到這個詞的一瞬間,竟然僞裝無力,無法控制得讓臉上的表情僵硬了一剎;儘管她迅速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並大聲呵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然而那一剎那的僵硬已經將她徹底出賣。
南宮玉韜表情複雜得笑了一笑,輕輕撫摸着自己下脣,悠悠道:“不是喜歡,是討好吧,是懼怕吧。因爲懼怕,卻沒有辦法抗衡,只好裝作喜歡的樣子。”他靜靜看着孟七七,眼中含着不知對誰的悲憫,“僞裝得久了,連自己也相信了吧。”
孟七七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死寂未必是靜默的;此刻身處沙沙的落雨聲中,她卻彷彿置身荒漠。真正的她好像已經脫離了這軀殼,在半空中漂浮着看着這一切。
她想要像個瘋子一樣大吼讓變態表哥閉嘴,想要踩上風火輪逃離這昏暗的書房,可是她的喉嚨裡卻發不出哪怕最微弱的聲音,身體卻無法令哪怕最小的手指頭移動分毫。
唯有落雨的聲音與對面變態表哥說話的聲音,沙沙、沙沙響成一片……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並不是喜歡上官千殺,只是太過懼怕於他,僞裝着討好於他……”南宮玉韜靜靜看向孟七七,白皙的手指抵在微翹的脣角旁,似一朵佛前聖潔的優曇花,“那你真正喜歡之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