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雲宮。
胡滿嬋正在與胡太妃說話,“姐姐,皇帝他們一家欺人太甚!您數數,從五月份開始這短短兩個月,先是停了您的藍封,緊跟着改了會試主考,前幾日扣住了慶茹,現在又羞辱起慶忠來!”她說的乃是歸元帝日前下詔,爲馬慶忠選媳之事。
胡太妃揉了揉額角,她這兩天心裡想的事情很多,晚上睡得並不安穩,白天總是覺得睏倦,到底比不了年輕時候了。她疲倦道:“午時安陽公主進宮,已經勸說皇帝放了慶茹回去。你不回家去看女兒,卻到我這裡來消磨什麼時光?”
胡滿嬋原本以爲這事兒姐姐一定跟自己是一條戰線的,見她這樣不緊不慢,便氣惱起來,大聲道:“姐姐,您還看不明白嗎?”她激動地在殿內來回走動着,“這是皇帝要對咱們動手了!不止是馬家,還有咱們胡家也一樣!此刻若不先發制人,難道要等到淪爲階下囚嗎?”
胡太妃看得比胡滿嬋遠多了,遠到沒辦法解釋給這個妹妹聽的程度,只好輕輕道:“皇上給慶忠選媳,那也未必是壞事。”向來皇帝親自選媳的,多半都是國姓的王孫公子,一般人若有這機緣,定然會覺得是殊榮。然而有馬慶忠與孟七七的前事擺在那裡,胡滿嬋要鑽牛角尖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胡滿嬋已經聽不進胡太妃的話了,她急不可耐地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姐姐,咱們要先發制人!自你停了藍封之後,南邊咱們人多的地方,府衙裡已經亂成一團。這二年年景都不好,今年春天的禾苗還是馬家借出來——我都想好了,如今正是七月底八月初,青黃不接的時候,讓馬家斷了市面上的供糧。南邊的人拿着銀子都買不到糧食,吃不上飯的人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到時候咱們只要放幾批人流民中煽風點火一番,他們馬上就能燒到京都來!”
“地方上的兵都是些只能看不能用的,地方將領吃空餉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了……”胡滿嬋越想越覺得自己這計劃絕妙,“都是些不中用的木偶人,擋不了幾波流民。只除了上官軍。”
她的眼睛裡冒起仇恨的火花,“他也不是問題。高將軍十萬雄師駐守西北,只要我家那位一封信寄去,立馬便能開往京都來,牽制住上官軍。更何況,我都打聽好了,那上官千殺和孟家小丫頭去了定州。這一去一回少說也要好幾天。”
“事不宜遲!”胡滿嬋猛地一咬脣,生生地疼,“姐姐,咱們這兩天就動手吧!”
胡太妃揉着額頭,沉默不語。
胡滿嬋衝上來搖着她的肩膀,“姐姐!你如今是怎麼了?從前的你殺伐決斷,做了多少大事!這幾年怎得瞻前顧後、畏手畏腳起來?四年前你要我暫且放下上官千殺之事,靜待時機。我聽了你的。現在難道還不是你口中的時機嗎?如果連這樣的機會你都不肯讓我抓住——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從來都不想讓我報了那殺子之仇!”
她爲了報仇,這四年來真是夜夜難安,把恨意咀嚼出滿嘴血花來。雖然比胡太妃小了許多,看上去卻比胡太妃年紀還要大了——兩鬢邊都有了斑斑白髮,卻也不過四十如許。
中年喪子,此痛錘心刺骨!
只是她雖然是胡家女,又是馬家婦,卻是不管在哪一邊都沒有絕對發言權。要贏取兩家支持,一定要先說服胡太妃和馬採覓才成。
胡太妃輕聲道:“從前是我年少輕狂,做事莽撞。天下這麼大,可不是隻有南朝一個國家。”
胡滿嬋皺眉道:“天下當然不只有南朝一個國家——這同我要報仇的事情又有什麼干係?”
胡太妃嘆了口氣,沒有心勁同妹妹解釋下去,只是疲倦道:“此事本宮不同意,你也不必再提了。”
胡滿嬋不敢置信,踉蹌着倒退兩步,搖頭看着胡太妃,悽慘道:“我從來還當咱倆是姐妹——我真是蠢。你做了幾十年高高在上的娘娘,哪裡還肯理會我這做妹妹的死活?”
胡太妃聽她這樣講,心裡也覺難過,驀然回首,身邊的親人竟沒有一個是“親”人了。父母早已過世,丈夫也已經死了,長兄一家留在湖州十年未見,從小帶大的妹妹這樣看待她——還有唯一的女兒。
想起一天大半時光都呆在小佛堂的阿依,胡太妃更覺心痛。
她用手指抵住疼得要炸開的額頭,因爲用力指尖都已經泛青。
胡滿嬋嘲諷地笑着往殿外走去,也不知是在笑胡太妃,還是在笑她自己。她走到殿門口,覺得有些心慌氣短,方纔那一場段高聲快語,情緒太過激動,現在靜下來了便有些頭暈。她扶住殿門,閉眼穩了穩,低聲道:“姐姐,你當真不幫我嗎?”
胡太妃不答反問,“馬採覓的病怎麼樣了?”
馬採覓乃是馬家家主,但是卻鮮少出現在公開場合。旁人以爲他是因爲身價不菲,自矜自重這才神神秘秘。其實只不過是因爲他患有一樣怪病,肌膚見風起癬,所以如非必要,從來不肯出門。成親之後,更是幾乎足不出戶了。
胡滿嬋聽胡太妃問了這樣一個沒意義的問題,更覺心灰,連回答都不願,扶着殿門咬牙摸了出去。
胡太妃亦黯然,摩挲着腕間帶了多年的碧玉珠串,求得一絲安慰。
胡滿嬋回了馬府,先去了女兒馬慶茹處。
馬慶茹才從宮裡出來,被軟禁了好幾天,她一回家就叫水洗澡,要去去宮裡“污濁噁心的氣味”。
胡滿嬋到她院中的時候,馬慶茹還在泡澡。
她的心情極度惡劣,爲了一件沒有做過的事情被扣押了好幾天。馬慶茹從小跟小公主一樣被養大的,真是衆星拱月,捧着寵着,所以脾氣很大、性子也直。若要問她平生最受不了什麼?那必然是委屈!
不和她的眼緣,不投她的脾氣,都不是大問題。充其量,她會把那人整治一番,消了氣也就好了。
但是如果有人敢委屈了她,把她沒做過的事情扣在她腦袋上——那馬慶茹是一定要死磕到底的!
“孟!七!七!”馬慶茹一字一頓念着這名字,一想起來還是滿心煩躁憎惡,恨得用力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濺,撒得周圍侍女滿臉是水,衣服也都溼了。侍女們垂眸斂容,一聲不敢吭,只當什麼都沒聽到。
“啊啊啊!”馬慶茹煩得吼出來,想起來就覺得要氣炸了,“我推她?她爹是傻子嗎?”新仇舊恨加在一塊,孟七七是徹底上了馬慶茹的黑名單。
“等着瞧,等你嫁到我家來,看我怎麼整治你……”
胡滿嬋在外間聽了一耳朵,聞言道:“她不會嫁過來了。”
“娘?”
胡滿嬋陰鬱道:“皇帝悔婚了。”
馬慶茹呆了一呆,她此前被軟禁在宮中竟是絲毫不知請,反應過來後怒道:“他們當咱們馬家是什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戲子嗎?”她氣得大叫起來,“我哥哪一點配不上她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想起孟七七的種種異常之處。
“你知道什麼?”
馬慶茹看了她娘一眼,不知爲何卻只是道:“我就知道皇家沒有好人!”她轉而問道:“我哥呢?”她哥跟孟七七關係還不錯來着。她下意識地站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在泡澡……又矮身沉下去。
胡滿嬋嘆了口氣,見女兒無恙,放心了些,“我去看看慶忠,你先休息吧。”
馬慶忠正在後院餵馬。
上好的粟米,連普通百姓都吃不到的粟米,被他大把大把抓在手中送到馬嘴邊。
“梨花,多吃點。”馬慶忠輕輕拍拍馬頭,這名字還是孟七七給起的,因爲這馬通體烏黑,四蹄上方卻有梨花狀的白毛。那會兒是兩年啦,倆人漸漸玩得好起來的時候。孟七七說出這名字的時候,他還嫌棄來着,“果然女孩起名字就這麼矯情”。那會兒她是怎麼說的來着?
唔,她說,“也有不矯情的。比如,腳上穿着白襪子,簡稱白襪子。我敢起,你敢叫嗎”。他果然更嫌棄後邊這個名字,一比較竟覺得“梨花”好許多,至少是個叫得出口的名字。
此刻看到梨花蹄上的白毛,想起那“腳上穿着白襪子”的名來,馬慶忠不由笑了。
“慶忠,”胡滿嬋掩着口鼻走過來,馬廄裡的氣味可不怎麼樣,“怎得跑到這裡來了?這裡腌臢,走,咱們去前邊說話。”
馬慶忠沒動,又摸了摸馬頭,道:“娘,您去前邊歇着吧。我喂完梨花就過去陪您。”
胡滿嬋擔憂得望着兒子,欲言又止。
馬慶忠擡頭看了一眼他娘,又低下頭去,他笑道:“娘,我沒事兒。您先去前邊等着吧。我這還要一會兒呢,瞧,梨花吃得正香呢。”
胡滿嬋囁嚅了一下,道:“南朝多少好女孩,娘一定仔仔細細幫你挑一個最好的。比那個什麼安陽公主好上千倍萬倍的。”
馬慶忠笑道:“娘,您說什麼呢?就算皇上沒下這旨意,我也要找機會解了這婚約的。她那麼兇悍,我可不喜歡。娘,您何必爲這種事兒置氣?”
胡滿嬋狐疑得看了他一眼,“當真?”
“當真。”馬慶忠有些無奈地放下手中粟米,上前握着她孃的肩頭,將她推轉過身去,“好啦,您先去前邊歇着。去吧去吧……想想要給我挑哪家的好女孩。”
最後一句話成功轉移了胡滿嬋的注意力,她順着兒子的力道迷迷瞪瞪得離開了馬廄。
馬慶忠看着他娘離開了,這才反身回來,重又抓起粟米餵馬。
他爹因爲怪病,連家人一年都見不上幾面;他妹妹是個直脾氣,有時候心裡軟了也不會說出來體貼人;他大哥是他娘當初最溺愛的,結果已經不在人世;他娘更是這些年屢遭磋磨,現在一受刺激就會有些病態的偏執。
男子十五當門戶。偌大的馬家,他得能撐起來才成。
馬慶忠見梨花吃得歡快,輕輕摸了下它脖頸,見它舒服得抖了抖耳朵,忽而出神問道:“你開心啦?你高興啦?”
梨花甩甩腦袋,打了個響鼻。
馬慶忠笑着又捧了一把粟米給它,喃喃道:“你自然是稱心如意了。”明明是青蔥少年,話音裡卻有幾分不符合年齡的悵惘。
胡滿嬋離開馬廄,卻見前院管家守在院門口,便走過去問道:“家主今日可還好?”
管家一板一眼道:“回夫人話,家主一切都好。”
胡滿嬋探頭望了望院內,卻見甬道盡頭停了一頂青布小轎,疑心問道:“可是有客人來了?”
管家道:“是常來給家主看病的寸大夫。”
“哦。”胡滿嬋點點頭,也沒有旁的話說,如常交代了管家幾句,便轉身離開了。
只是馬採覓這裡來的,卻並非什麼寸大夫,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太陽國小皇子,殷傾玉。
殷傾玉下午在“有間首飾鋪”撞上孟七七。孟七七用一支珠釵換回了他母親的遺物。店裡的夥計也照着她要求的,果然將超出的部分兌換了銀子包起來給了他。
殷傾玉抱着銀子,一路跑到藥店,買了師父治病所需的藥材,又一路跑回子爵府。
爲了給師父治病,殷傾玉節衣縮食,早就把府中大多數下人遣散,只留了一個耳背年老無處可去的秦老伯。
見殷傾玉將藥材帶回來,秦老伯就在檐下生起小煤爐,架上砂鍋,熬起藥湯來。這秦老伯也是個可憐人,原本是湖州人,只因祖上是吹鼓手、身在賤籍,社會地位比較低。他那個獨子,十三四歲的時候心高氣傲,被人恥笑,生了要做人上人的心思,與父親拌嘴捱打後,竟然摸上商隊的運貨車孤身去了京都。秦老伯尋到京都來,二十餘年,苦苦尋覓,卻是始終不見兒子身影。
秦老伯蹲在地上,小心吹着爐火,眯眼擡頭看殷傾玉,皺紋深刻的臉上滿是質樸的憨笑,“爵爺,小的給您在裡面留了一籠菜,倆白麪饅頭。快去趁熱吃吧。”
堂堂一個子爵,竟只能吃這樣東西,傳出去只怕沒人會信。
然而有時候現實就是這樣慘淡。
殷傾玉已經習慣了,他問道:“你吃過了嗎?我老師醒了嗎?”
秦老伯歪歪腦袋,露出個羞愧的表情來,指指自己耳朵,搖頭嘆氣,“不中用……聽不清哇。”
殷傾玉衝他安慰得笑了一下,他這樣精緻的臉上,一笑起來好似有光潔的月色落下來一般。秦老伯蹲在地上仰望着這小爵爺,雖是個粗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心道:怪道人家能做爵爺,生得可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樣。
殷傾玉快步進了北屋,只見他老師季華正掙扎着要從牀上下來。
“老師,您病還沒好……”
“殿下。”季華忙轉過身來,在榻上跪下來,叩首道:“臣死罪,竟然臥於殿下榻上,居於殿下之北。”
殷傾玉嘆氣道:“咱們流落到南朝來,哪裡還分什麼君臣。這裡沒有君,也沒有臣。你是我的老師,我是你的學生。你安心養病就是了。”
季華頓首道:“臣惶恐。君臣之禮乃是大道,萬萬不可逾越啊。”他說到這裡,情緒一激動登時心慌氣短,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本就是久病之人,身形單薄,好似一架枯木,此刻急促喘息,幾乎能聽到胸前骨骼輕撞之聲。
殷傾玉見他如此,不願與他爭執,便道:“我知道了。只此一次,等會兒你將藥用了,若好了,我便放你回西廂去。”
季華道:“這便是臣要諫言的第二件事。大妃娘娘的遺物何其貴重,殿下萬萬不可以臣殘軀爲念,遺失了自證身份之物。來日殿下重登大寶,還要靠此物取信於舊臣啊!”
畢竟殷傾玉從流亡時的兒童成長爲如今的少年,相貌身形多有變化。
殷傾玉問道:“老師,你當真覺得我還能重回太陽國,從逆賊慕容氏手中奪回帝位嗎?”他現在無兵無糧無銀錢,連一艘能送他回太陽國的船都沒有,老師說的這些,未免有些天方夜譚了。
季華泣涕道:“殿下,您要有信念啊!先帝之恥未雪,您當奮發圖強纔是,決不可丟掉信念啊!”他將從前先帝在太陽國的輝煌事蹟一一數來。
這些話殷傾玉雖然已經聽過上百遍了,每次聽到,卻還是心潮澎湃。
“是我心志不堅,多虧有老師教誨。”殷傾玉握緊了拳頭,心道:老師說的對,便是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該爲父母報仇雪恨纔是。怎能因眼前暫時的困境,便起了動搖之心。
倆人正在追憶苦痛往昔,展望光明未來,院子裡忽然傳來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
“殷爵爺可在府中?我們家老爺有請。”
殷傾玉這一路到馬府前院,真是目光所及,無不驚心。他自來到南朝之後,初時幾年衣食無憂,只是人不得自由,老師又在柳州訓練海師。每天漫長的時光,他便用來看書。他對南朝的文化很感興趣,又不用考狀元,竟是把前朝歷代的文學名作盡數攬閱,更有許多珍寶古董的鑑賞畫冊他也一一翻看過。
這一頂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轎裡,角落裝冰的“銅盆”乃是上古真王用過的三柱青光鼎;腳下踩的“軟墊”乃是前朝武帝親手獵殺的銀虎所制皮毛;就連用來遮光的車簾,也是一寸百金的雲錦所制。及至入了前院,見庭中並無金玉之物,然後階下所植花木,每一株都是孤本珍品,價值不可估量。
馬家之豪富,可見一斑。
這樣人家的家主,爲何要見他一個喪國流亡的小小爵爺?
殷傾玉懷着一腔不安疑惑,乖巧得跟在爲他引路的僕役身後,慢慢走入正屋。
一入正屋,他便有兩個最直接的感受。
其一,靜。守在東西側間外的四個侍女斂容垂眸,一動不動,連呼吸時胸膛的起伏都沒有。屋外明明有風,然而那風也好像避開了此處,吹到屋門外便離開了。連風聲都不聞。
其二,香。那是一種詭譎的、勾人心神的香氣。明明這香氣盪漾在整間屋子裡,然而真要聞起來,卻又只有細細一縷,隱隱約約——勾得人越發要閉目凝神去體會,竟是能令人上癮一般,欲罷不能。
見他來了,東邊的兩名侍女便將側間門口鮫綃帳挽了起來,輕輕掛在一旁銀鉤上。
殷傾玉無措得看了一眼引路的奴僕。
那人垂目彎腰,對着東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殷傾玉小心翼翼往東間走去,回頭一看,那奴僕竟已經不見了。那人竟這樣快又這樣安靜地退了出去?簡直像鬼魅一般。
他走入東間,身後那通天落地的鮫綃帳又閉合起來,身前卻又是一層白茫茫的紗帳。
他被困在兩重白帳之間,這情景實在詭異得令人要冒冷汗。
竟是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唯有那一縷隱隱約約的香氣,好似要銷人魂、蝕人骨。
“在下殷傾玉,冒昧前來……”殷傾玉必須要說話,他感到如果繼續沉默下去,簡直要被這屋子裡的靜默吞噬掉了。
前方的鮫綃帳內傳來一個男子聲音,“殷爵爺,請坐。”那聲音聽不出年紀,既不粗嘎也不細嫩,既不悅耳也不難聽,如果一定要說一個特點,那就是沒有特點。平凡到令人聽上幾百遍都記不住。
這人話音方落,殷傾玉就看到那原本空無一物的玉磚之上忽而升起來一把太師椅。
他目瞪口呆盯着那椅子。
“請坐。”那聲音又道。
殷傾玉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慢慢走過去坐下來,只敢將一小半屁股落在椅子上,上身前傾保持隨時要站起來衝出去的姿勢。
又是一陣難捱的安靜。
殷傾玉大聲問道:“你找我來是爲了什麼?”好像唯有放高了嗓音,才能驅散胸中的恐懼。
“呵呵。殷爵爺原來是個急性子。”
“……你是馬家家主?還是他的僕人?”
“我是誰不重要。我能讓你變成誰才重要。”
“……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便是,”那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蠱惑,“你想不想奪回帝位?”
殷傾玉悚然一驚,半響道:“我在南朝過得很好,不曾想過回去。”
“真是遺憾。有馬家插手,南朝的皇帝也能換個人來做——不過是多些波折罷了。我欲助你奪回太陽國的帝位,你卻不肯,真是遺憾吶。”
殷傾玉緊張地吞着口水,不知道爲什麼,也許是這一路上所見,也許是這幾年在南朝的感觸,他竟然想要相信這個說話的人。
殷傾玉相信這個人沒有誇張,相信他真的有這個能力。
其實,也許只不過是因爲,人總是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你……你爲什麼幫我?我能爲你做什麼?你要透過我掌控太陽國?還是有別的圖謀?”殷傾玉慌亂地問着,從來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尤其是在波詭雲譎的權力鬥爭中。他雖然只是少年,卻早已比世間絕大多數人更經滄桑。
“急性子又聰明。”——沒有耐心又愛自作聰明,帳內的人輕輕笑起來。
“呵呵,我最喜歡你這種人了。”那聲音靜了片刻,悠悠道:“據說安陽公主爲你抵了一支珠釵。你雖沒有見過我,我卻見過你……你很不錯。”
馬家後院裡,胡滿嬋正與一雙兒女說話。
財閥與世家相比,規矩少,風氣也更開放一些。胡滿嬋這些年心心念念着怎麼報仇,如今要爲小兒子選媳婦了,才察覺自己竟從沒留心這幾年京都淑女,一時間也想不出幾個好女孩來。她看了看一旁安靜陪坐的馬慶忠,不禁心感歉疚,便問女兒,“你這二年,可有一起玩耍交好的姑娘?”
馬慶茹脾氣大,交際圈裡的貴女小姑娘都不愛同她來往,特意逢迎她的普通家世的小姑娘她又瞧不上,見母親這樣問,她吭哧半天講不出來,臉上有些掛不住,哼道:“京都的小姑娘一個個都拿喬作勢的,我不愛同她們來往。”從前沒出事的時候,倒是同孟七七玩得來,但是如今是萬萬不可能再和她好了。
馬慶忠知道他娘這樣問是爲了什麼,見妹妹窘迫,便笑道:“這種事情也急不來的。慢慢看着吧,我是男兒身,晚些成親也沒什麼的。再有七八年也能耽擱得起。南宮表哥不是至今未娶嗎?”還有一個上官千殺。只是後面這個人,卻決不能主動在他娘面前提起。
胡滿嬋見小兒子這樣說,越發愧疚了,想來想去,忽而道:“靜王女兒怎麼樣?”她曾在胡太妃處遇見過幾次,“我彷彿記得靜王妃說過,她那女兒要與同年的男子纔好配的——你倆可不正是同年?”她越想越覺得這個人選妥當,等弄掉了歸元帝一家,拱靜王上位正是一舉兩得。她雖然一心想要除掉上官千殺和解除婚約羞辱人的歸元帝,但是從來沒有說要自家做皇帝的激進念頭,還是想着要從孟家另選一個子孫來做新帝。
胡滿嬋的目的是報仇,卻不是造反。只不過她的仇人裡,剛好有當今皇帝罷了。
造反就難免成了她報仇的必經之路。
馬慶茹回憶起善善那張楚楚可憐的臉,本能地嫌惡,皺眉道:“靜王女兒才討厭呢!一點小事兒就一驚一乍抹眼淚!煩不煩呀!”
胡滿嬋聽不得別人這樣硬邦邦頂她,便是自己女兒也受不了,怒道:“你嫌我提的人煩,你倒是想一個好的出來啊!”
馬慶茹癟了嘴,起身狠狠瞪了她娘一眼,眼圈已經紅了,硬撐着不讓眼淚流下來,“我去找我爹!”爹纔不會這樣對她!她娘現在越來越古怪了,一言不合就發脾氣!
胡滿嬋大怒,“你敢出這個門,就別認我這個娘!”她的偏執勁上來了,置氣一定要爭贏才行。
“不認就不認!誰稀罕來着!”馬慶茹抹了一把眼淚,轉身飛快地跑出去了。
她邊哭邊往前院跑,邊跑邊對自己道:馬慶茹,你不許哭,這樣哭可就跟那善善一樣了。你最討厭這種人,千萬不能變成這種人。
這樣想着,卻是止不住委屈,也止不住眼淚。從大哥沒了以後,她娘可是越來越古怪了,一句話說不好便要生氣罵她;她爹這幾年總是自己在前院,他不到後院來看家人,也不許家人到前院去看他。從前在怡華宮,還有姨媽帶着她,還有孟七七同她玩。前些年,毓肅帝沒了,姨媽也去了祥雲宮,見了她也是冷冰冰的。孟七七更是個白眼狼,幫着害了她大哥的壞人,還解除了跟她小哥的婚約。
馬慶茹擦擦眼淚,心道:我不哭,哭什麼用都沒有。我要變得厲害起來,把欺負我們的人都打倒!我要叫孟七七後悔不要我小哥了!還要……還要找好大夫,治好爹的病,一家人在一塊。
要是真的都能實現,也許她娘也會對她好些吧。
管家還老老實實守在院門口,見是馬慶茹過來,道:“小姐有什麼事嗎?老爺不想見人。”
馬慶茹從前來的時候,也見過管家守在門口,她硬闖過幾次,從來闖不過去,見他問,她便慢慢走過去,壓下喉嚨裡的哽咽,小聲道:“……”
管家疑惑得側了側臉,“您說什麼?”
“我說……”馬慶茹捱到院門口,又發出一串低而模糊的聲音,趁着管家分神,一頭衝了進去。
管家大驚,立馬反身伸臂去攔。
馬慶茹不懂武藝,才衝進去兩步便被管家揪住了後心,心中絕望,大罵道:“賤人!你放手!我要叫人把你的手斬斷!”
管家充耳不聞,不敢觸到她肌膚,只抓緊她後心衣裳,將她生生拖了回來。
馬慶茹拼命向前掙扎,口中亂罵。
相持之中,那衣裳吃不住這力,“刺啦”一聲。
管家暗叫不妙,忙鬆了手。
他這裡收手,馬慶茹收力不及,登時往前撲倒,臉重重砸在前面的花圃泥地裡。
她忍着痛從溼泥裡拔·出臉來,咬牙抹開眼皮上的穢物,眼睛微微睜開一線,便看到正屋前高高的臺階上,正緩緩走下來一名少年。
那少年面容精緻,好似畫中郎君;然而神色哀傷,令人不忍猝看。
只見他恍恍惚惚走下臺階來,慢慢走過趴在地上的馬慶茹身邊,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他走過馬慶茹身邊,極近的距離,他衣裳的下襬眷戀地蕩過她的手背,帶起一陣細微的癢。
馬慶茹聽到自己心中“砰”的一聲,開出了一朵花。
有人憂愁便有人歡喜。
孟七七將京都的煩心事拋在腦後,拐帶戰神大人踏上了去定州的旅程。
果然這種在路上的獨處最能增進感情了!
她磨着戰神大人放棄了騎馬,陪她一起坐馬車。
“戰神大人,我們來玩個遊戲好不好?”孟七七半躺在搖晃的馬車上,說不出的舒服愜意,笑眯眯瞅着戰神大人,他人高馬大,端正坐在一旁,登時讓着原本寬敞的馬車顯得狹小起來。
“好。”從京都出發到現在,近三天的時間,上官千殺已經摸清了孟七七鬧他的套路。明知她這樣問,必然不是要好好玩遊戲,卻也只想答應她,陪她開心。
孟七七笑嘻嘻地坐起來,慢慢捱到戰神大人身邊,問道:“這個遊戲呢,叫快問快答。我提問,你回答,要快喲!”
“好。”
孟七七清清嗓子,“看着我看着我。”
上官千殺不着痕跡地深呼吸了一下,擡眸對上她的視線。
孟七七沒有察覺,打了個響指,興高采烈道:“開始!喜歡貓還是喜歡狗?”
“貓。”
“喜歡輕淡的菜還是重的?”
“輕淡的。”
“喜歡黑色的衣裳還是銀色的?”
“黑色。”
……
“喜歡我還是喜歡別人?”
“……你。”上官千殺其實察覺了,只作中了她的狡猾圈套,要哄她開心。只是話一出口,一股意料之外的羞澀忽然涌了上來。
他偏過臉去,睫毛微顫,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孟七七開心地叫了一聲,撲上來摟住戰神大人的脖子,不給他躲開的機會,湊上來與他臉對着臉,笑道:“講真的哦!我可都記下來了,不許抵賴喲!”
被她這樣趴到身上蹭來蹭去,鼻端盡是女孩身上的馨香,上官千殺手臂僵硬地撐在兩側的車壁上,澀聲道:“你快回去坐好。”
“那你保證是真話?”孟七七狡黠一笑。
上官千殺無奈,嘆氣道:“我保證。”
孟七七對於戰神大人心中的暗潮涌動一無所知,她心滿意足得坐回原處,掀開車窗一看,驚歎道:“哇!好多粉色的花!”她扭過來對着戰神大人,臉上漾着明亮的笑,“咱們到定州驛站啦!”
兩人下了馬車,走過一汪清亮的湖水,走到驛站灰色的牆壁底下。
孟七七暗戳戳伸臂出去,從衣袖底下牽住了戰神大人的手。
上官千殺感覺手指都僵了一僵,卻是一言不發,隨她去了;雖極力維持着平靜的面色,脣角卻是壓不住得翹了起來。
孟七七原本心中也很是羞澀忐忑,見戰神大人有意縱容,暗暗舒了一口氣,越發得寸進尺。她牽住他的手,一跳一跳得蹦到牆邊一叢霰霞花底下,一手壓着花枝,轉過身來歪頭問他,“是我好看,還是花好看?”
上官千殺只望了一眼,便迅速移開視線,看着別處不肯說話。
孟七七有些羞,也有些不懷好意,鬆開了牽他的手,抓着他胸前的衣襟,見他一點一點拉近到身前來,直到兩個人呼吸相聞,又低低問了一遍,“是我好看,還是花好看?”
上官千殺微微吸了口氣,他閉了下眼睛,轉過臉來凝視着孟七七。
他雙臂抵在牆上,將她虛虛攏在懷中,低聲道:“再鬧,我就來真的了。”
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掛霸王呀掛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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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大人,請收下我的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09:08:34
女神大人,請收下我的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09:16:09
我來找香香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10:57:29
啦啦兔摔倒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11:01:26
啦啦兔摔倒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17:00:19
涼音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17:25:11
啦啦兔摔倒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11-16?18:56:19
摸摸,大家吃糖愉快,吃完記得刷牙~~
晚安,(*? ̄3)(e ̄?*)。